杨保志丨杨保志人物散文三题
老景
在众多的女同学中,老景是我唯一敢说三道四的人。这不仅得益于老景朴素的品质,更基于我们深厚的友谊。
老景原名李景,是我的大学同学,与南唐后主的祖上就一块玉的距离。大家叫她“老景”,正源于当时一部红得发紫的电影《老井》。电影中“老谋子”在井底里占尽了人家的便宜,看得我们心底发麻,很多同学都祝愿“老井”塌方砸住他们,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得分开,但结局总未能如愿。其实这个电影与“老景”没有一毛钱关系,仅仅因为一个谐音的“井”字而已。
大学四年,老景和我同班至少两年以上。六十个毛人被队领导每年旋转着拔弄两遍,我们许多同学就像“老景”一样转来转去转出了别名。有以姓氏为由的,如“老蔡”、“老徐”、“老秦”、我一说你们就知道是姓蔡、姓徐、姓秦的诸方同学,这几姓在我们队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叫起来没有疑义;也有与姓名沾个边的别名,如“阿香”、“老茂”,正取了姓名中间的那个字,当然这中间的“字”也是唯一的;也有不明就里的别名,如“老马”等等,你千万不要以为是马娜娜,实际是我们男生口中的张云锦。现在“老马”张云锦不知云游何处,而马娜娜也终于混出“小马”的头衔。至于“姓球”、“邪门”这些绰号,我已不知真实的原因,只猜测它们可能源于足球。姚志军、梁青利这两名同学爱踢球,前者喜欢踢霸王球,马拉多纳一样,能把皮球从后场一直滚到前场,球性了得,就“姓球”了。梁青利每次踢球都大鸟一样守在门前,临门一脚就它娘个腿飞到八千里云外了,所以成了“邪门”。这些都是我的妄猜,没准是他们感情用事、干了坏事才落下这两个丈二和尚的别名。同学中也有怪乱力神的别名,比如我们班长田明志喜欢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真奇怪”,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成了“耗子”,估计“老虎”、“老鼠”近音的缘故吧。“孙骗子”这个别名就更没有因由了,可能是当年祖上孙权利用妹妹孙尚香甘露寺婚骗刘皇叔,因而得名,世代相袭至今。有一年开学,我们都喜欢唱大陆歌手张蔷的“凉啊凉啊凉,阵阵凉风吹得凉飕飕噢……”,正是秋天的季节,一张嘴就变成了“梁啊梁啊梁晏婷”,“小梁”因此得名。尽管我们队也有几个姓梁的,但只要我们叫“小梁”,绝对特指梁晏婷,其他的“梁”们只能望“梁”兴叹。这些原生态的别名都有出奇的个性,它代表着主人的习性与灵魂,甚至也是最得体的寓意。但后来,别名在我们队突然就误入了江湖,一帮人按着年岁的长幼,“聚义厅”里喝起了鸡血,从此我们只知江湖上有个“老七”,而“姓球”至此绝迹。
我也有别名,有人叫我“大宝”,有人叫我“包子”,无论哪一种都与姓名的谐音沾了边。尤其是“包子”,在高中被一帮人叫起,到大学又被另一帮人喊中,真是命中注定啊。我只怪老父当初为我起名时没有多长个心眼。要是用“元宝”该有多好啊!
说这么多别名,无非是想证明别名的普遍与普通。一方面在议论老景时不至于让她感觉压力,另一方面,用这些别名能够让我们觉得亲切而亲近。
老景在我们班女生中最普通不过了,普通到像一只煤球扔进煤堆里你再也找不到它的出处。如果说我们关注老景不是因为她的容貌,那么恰恰就是因为她的普通。老景分到我们二班时已是大二,我和老景坐在同一排,桌与桌相邻就有了经常说话有机会。我发现,老景不是很热闹的那种同学,脸上始终浮着笑容,齐颈的短发把整个脑袋覆盖三分之二,平时很少说话,总低着头看一本书,偶尔抬头的瞬间,才发现她那黑边眼镜的后边有一双善良的眼神。平时走在路上,她也低头的样子,你若不与她搭话,她就真的视你而不见,急匆匆地走过去了,你只听见“蹭!蹭!蹭!”的脚步声,但这比屁股有两吨半重的同学走路声音还是要轻很多。
老景不是不爱说话,不说话是因为还不够熟悉。我和老景坐在一排久了,总会问一些问题。开始还守着边界,渐渐就不会客套了。我吃过老景给我的邻食,我借过老景的黑色钢笔,我还知道老景有一个姐姐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我甚至也敢向老景提及感情上的困惑,像哥们儿一样,她也会给我她的看法,我真是千恩万谢啊。我发现老景说话只用鼻腔而不用胸腔,所以声音就单薄而干脆,下雨天的时候,就有鼻炎的味道。这样相处得久了,我因此又发现老景对学业的认真,笔记虽不是特别工整的那种,但一定是比较完整的那种。她每天总是把自己规划得得体,桌面整整齐齐,来时一阵风,走时又一阵风,从不去惊扰别人。
有一天她正坐在教室吃瓜子,我突然冒了一句:“你看起来像个熊猫!”这是我长久以来的观察,特别是黑镜框配上深陷的眼窝,微黑的皮肤再加上一个微微翘起的厚嘴唇,就逼近了熊猫的形象。这在很多同学看来是个大不敬的问题,我却因为熟透的缘故毫无保留地问出了。她真没当回事儿,扑哧一笑说:“嘿嘿,就是的,以前有很多同学都这么叫!”你看看!你看看!我对这事的拿捏多么精准。特别“老景”这遭遇与我那“包子”的别名又何其的相似,真是生不愿生、息不待息,生生不息啊。我至此知道老景在心里始终和许多国人一样喜爱着熊猫,用当年赵本山大叔的话说,“地球人都一样!”
和老景同桌的岁月,断也少不了聆听老景的高论。老景说,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你生来就是一个仆人,那你就不应该耍小姐的脾气、拿女皇的做派,否者既没有人捧场,也只能自作自受,然后又举了几个中世纪欧洲女人的例子。说完,老景把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往抽屉里一塞,回宿舍去了。
老景说的最多的是关于爱情。比如有些女人,在感情的纠缠中本来是做女皇的命运,却最终选择做了别人的羔羊。女皇操心,羔羊则任人宰割。特别是那些自以离了某人不可以活下去的断定,经常草率。即便是抛弃了生命,虽叹息,又可惜,倘若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好好爱护的人,那爱情便没有恒久的根基。我突然想起英语系一个学长喝显影剂殉情致死的原因,仍然是为了一个女人。那死去的男生正是老景的河北老乡。那些年,我真为“孙骗子”捏一把大汗,他天天躲在学员队的暗房里,除了日鬼些不黑不白的照片,不知他还要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大事来。
老景还说,那些错过的,终属无缘,上天已给你准备了一个,无论你走到哪里,她(他)总会与你牵手。这话像一句籖语,在毕业后得到验证。我远走新疆,不像有些人仍在内陆讨了老婆,我的灵魂引导我向某一处进发,然后又在某一处停留,我戏称此系列壮举为我对“某一个人”的解放。至于老景个人的婚事,这又是后话。
老景说,一个女人是否优秀,从追她的男生中可以看出端倪,男生的质量和数量基本能反映出一个女人的美丽指数。仅从数量上看,以我们队为例,男生是女生的三倍,至少每个女生要有三个男生追求才算达到平均数,如果没有这个基本数,也就基本可以列入“不美丽”之列。我赶紧插了一句说,你的“基本数”凑够没?老景不答,只做了一个欲踢我一脚的动作,接着又坚定地说,倒追的不算!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毕业了,我和老景只顾各自忙活自己的生计,没有打声招呼就互奔东西了。我以为这才是一种淡然。所有的分别都没有仇恨,所有的告别也没有做作,何况老景,她单纯得也想不起这些。我们的友谊没有世俗的分量,你若用世欲去秤,便秤不出功利,所以至今仍金子般闪闪发光。
时间直播至一九九八年冬天,我在北京出差顺道去了趟石家庄,我就怎么也想不起当初是如何互相联系上的。当时除了老景还有“老七”、“邪门”,我们几个见面就跟见了亲爹亲娘似的,内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赵州桥暂且不说,那些驴肉也不去说,几坛浑酒也大可不必去说,我只想说说老景。老景那时已经成家,我和老七疯了两天,有一天就住在老景的家里。老景把主卧腾出来给我和老七住,自己睡沙发上,等天快亮了,老公才从外边回来。我们一惊,还不知那哥们儿一夜被老景安排在哪里过夜呢?真有点对不住的那种不安。你也许赞美这是同学情谊,但并不是每个同学都可以做到。以我这小肚鸡肠,万万是做不下去的。从这事里,你可以看到老景待人的真诚,但你没有看到老景为人的质朴。你也许可以讲,老景真够哥们儿,但我佩服的恰恰是她的自信。她的自信表现在她老公对她的信任上,更体现在她对她老公的掌控上。回想当年学校她说的那些话,这简直就是一个女皇的做派。许多人想做没有做到,老景无意中却做到了。
此后一别,我和老景又加强了联系,经常在电话里继续探讨人生和哲学问题。关于宗教,老景说是一个精神寄托的问题。人活着,精神总要有寄托,有的信神,有的信鬼,有的信钱,有的什么也不信。灵魂若没有出口,便会生出怪物。那些没有自持的操守,那些无以复加的沦丧,都是灵魂找不到出路的见证。我们实际有着相同的观点,顺便又回忆起学校里的感情用事,不知不觉就可以耗费一个上午。有时老景会说:哎,我马上要开会了,先聊到这儿;有时又说,哎,我要上课了,下次再扯。
那我们就等下次。下次老景接着说,生活中人们遇到困惑时就会造神,感情中也会这样。比如那些女神的出现,着实有不能自拔的理由,但如果你造了一个神,你就不能与“神”平等,需要永远仰视着,既辛苦又难看。这还算初级层次,如果局势失控,到最后那“神”又演化成“绳”,勒着你的脖颈,让你既不知前途,也不无法计算将来,此去经年,又一个生生不息的沐猴。我在电话中连连说是,但我心说,有谁愿意主动放弃那些奋不顾身的追逐,除非有人恶意折断那些追逐的翅膀。我边说还挥动了几下右手,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
还有一次,我又和她说起自己。我说我这人人品还算厚道,长相也不算差,也有个拿得出手的文凭,可怎么就在感情问题上屡屡受挫呢?接着又举出了几个“姑娘特别不爱、姑娘她妈特别喜欢”的实例,我自嘲:我难道是“师太杀手”!老景听了,呵呵一笑说:“我不是说了,缘分还没到!到了你挡都挡不住!那是她们没福。”这也算是她给我的安慰,后来我又理解为自信。顺着这自信,我又把自己既能吃山珍海味、又能食白水面条的德性夸奖为优良品质,实际内心已卑微到即使是吃白水面条也能活下去的退缩。就我这宏图大志,谁愿意和我吃一辈子白水面条啊?想一想屡败屡战的“曾剃头”,我后来又把“吃白水面条也能活下去”的“能”字改为“要”字,就成了“吃白水面条也要活下去”绝决,我因此又发现自己的坚韧与勇敢,不久又做出磨刀奋进的动作。听我这一改,老景在电话那头“啪啪啪”地拍起掌声。在这“啪啪”声中,我们又不见了多年。
毕业后第二次见老景是在北京,我那时还在新疆做垂死挣扎。那时老景已通过个人的努力调往北京。正如她对家庭的掌控一样,她也在稳稳当当地掌控着自己的人生命运。我觉得她对人生的每一个定位都恰如其分,对家庭事业的每一个进退取舍都淡定从容,想到哪就到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特别是想转业就转业,从“人类灵魂工程师”,一个华丽的转身,开始打造亲自工程师,剪刀、锤子并用,一丁点包袱也没有。哪里像今天的我,纠结了一大堆原因,唯不见自己的短处,张三李四地啰嗦着,无意中就有了“祥林嫂”的怯懦。
那天和我一起见老景的还有老茂和某位刘同学,吃了老景几大盆子菜,把火锅都吃红了。我们就用那冰爽的啤酒一瓶瓶把火锅浇灭,然后才腆着肚皮离开。我们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让一个女同学请我们吃饭,尽管是老景早就说好、一再坚持,可我们终觉出自己还不够厚道。
也罢!老景这同学,吃就吃了!凭我们这些年的交情,该吃!在将来,我们还要一如既往地吃;不仅吃老景,还要吃其他同学,一直把所有同学都吃完;先从北京吃,然后再吃南京。吃完南京再吃京口,等地球上没地方吃了,欢迎你们都到广东。可是,吃什么呢?
这次见面我发现,和所有的人生一样,岁月在老景的身上也留下痕迹。她当初在学校时的羞涩已经成熟,她在校园路途上的躲闪已成为拥抱,她那并不见长的争吵已成为与我们会面后的喋喋不休,特别是老景头顶上有一缕头发白了,硬币那么大,非常集中、毫不掩饰地展现给我们看。我的心里就轻轻一颤,原来再好的人也会变老啊。
说这话又过了八、九年。2007年夏天,几个愤青张罗着回洛阳母校举办入校20周年同学聚会,我是其中一个。我还恬不知耻地为聚会写了一篇散文《桃花朵朵开》,意在鼓动大家“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毅然决然地到学校开一次群英会。我这边温度烧了三千四百多度,有的同学也跟着烧红了脸,但也有少数始终恒定在冰点。失联只在少数,痛恨已植入基因。有的是鲁肃的脾气,有的是周瑜的性格,也有像我这样的,刘皇叔一样,动不动就想哭,怪不得哪一个。所以,同学聚会,终于在一部分人中欢欢喜喜中落暮,也终没见老景的身影。我真的是在心里批评老景了,越过了那么多的是非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二十年的恩怨还要记忆犹新!走过了那么多的江山如画,何故还要在一个小山丘上反复摔倒。我只是讲话义气,并没有看到她们的徘徊,所以说起来未觉脸红。不来的同学不止老景一个,我因而又原谅了她。这样的怨恨只需要一丁点就容易疏远,在此后的岁月中我们就真的联系少了,以至于无话可说。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狠狠地写道:“假若友谊像一块玻璃易碎,那就千万不让它们出现第一个裂口;假若友情如一汪泉水奔流,我又何愁你抽刀断流。那捧上玻璃的手,终有累的时候,碎既是早晚,更是宿命。而那一汪泉水,不赖你看,不赖你疼,不赖你来,也不赖你走,它始终安静地奔流。”我多么希望我与老景的友谊是后一种啊!
实际经常不联系的同学也不止老景一个。在那些日夜奔命的日子里,被一群神经兮兮的事业折腾着,你经常想不起自己还要联系谁。你以为你正待价而诂,熟不知在那些不是较量的较量中你已一文不值。所以,等我终于从文字中挣脱出来,跑到同学堆里一看,不由得骂了一声:“妈的,都玩起微信了!”我翻遍所有的微信联系人,就是不见老景。有一天我急了,就直接给老景打电话,这个电话相隔上一个电话足足有七、八年了,你看看我们的友谊还成何体统!
老景说,她的手机玩不了微信。为了让相信,她又补充说:“真的玩不了微信,骗你小狗!”
你才小狗呢!现在还有手机不能玩微信的吗?诺基亚不思进取被人收购,还有手机敢不玩微信吗?这不是骗人是什么?我愤愤地放下电话,又像同学聚会那样失落,随后长长地吐了一口废气。但不玩微信的同学着实不止老景一个,阿香也是最近被我掐了脖子扯进来的。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因为连阿香也敢不听我话,我真的气不起来了。我只是不能确认,好像是上个月,老景已加了我们的微信。如果我明天核实老景并没有和我们一起在虚拟世界行走,那我就能确信,我昨晚是梦到庄周了。老景,你才小狗呢!你还是个小母狗呢!
今晚从昆明乘机回广州,看着窗外的白云绵延万里。我心里想,老景,你到底在哪一片云彩下面呢?我真的要写写你了,再不写时间长了记不起来,到时候再乱写就不够意思了。下了飞机,我狂奔到家,就这样写了。我知道这些文字你不会怪罪,我只待你当面前来对质,这样正中了我的圈套,我们因此又可以打闹、叙旧。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些不识你的人,读了这些文字会嫉妒我们的友谊,而那些认识我们的人又说这些不够真实,他们会向你一一问起。老实说,这些话,哪些是你说的,哪些是我说的,哪些是说给你听的,哪些是说给我祖上的基因听的,时间久远,我也记不清了。我奉劝,知道的同学最好不必当真,刨根问底刨出条“美女蛇”来,小心我写你个鼻青脸肿、屁滚尿流!
老马
今天一下班我就匆匆往回赶,因为我觉得今天还算比较愉悦。白天把公文处理完毕,晚上再写一点点自己的文字,若累了再看点书,实在不行倒头就睡,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很习惯了。可今天,我觉得应该写写老马。
我是决定先炒几个菜再来写老马的,因为我担心,如果不把老马沾一点人间烟火就很容易把她写成女神。
我一边炒菜一边跟锅里的莴苣斗气,我说:“老马,我让你油盐不进!老马,我让你刀枪不入!老马,我让你再不听话!”我每说一句就放一勺子盐,每说一句就敲一次锅,前后整整放了二十七勺盐、敲了二十七次锅。娘哎,口味重了。吃饭时,我掐指一算,我与老马相识正好二十七年。
老马是我大学同学中一个不得不写的女同学。我曾几次提笔要写,不是一开始就陷入自恋,就是一收尾就成了自卑,所以干脆不写。我终于发现,写老马比划一匹马还要困难。
我也有不得不写的大学男同学,只是害怕写不周全,所以才迟迟不肯动笔。这与写老马不同,写老马恰恰不要周全,因为她正是一匹望尘绝迹的稀世之马,你刚一扬起鞭子,她便于红尘中无影无踪。特别是我那些不着边际的追逐,没根没据的妄想,又如何让我周全!
对老马最早的印象是二十七年前军校的饭堂,一幅透明的眼镜后面闪着一双善良的眼神。你一看那眼神,你就知道老马一辈子也不会与任何人起纷争。如果一定要有纷争,那责任全不在老马。
我们上军校时最早的饭堂实行饭票制,每个人都要排队打饭。为了节约时间,有些同学就互相配合,一个人负责排队,其他的同学就在外围接应,人的智慧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显现,我们把这种共生现象叫着搭伙。
老马一开始与爷们儿李军搭伙,你来我往,配合得还算默契。两个人不仅是佳木斯同乡,而且还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合情合理,我们心中也无甚芥蒂。后来老马又与同室的小梁走得亲热,我们那时只是诧异小梁怎么会长得那么娇小,却从未注意老马正如初春的樱桃含苞待放。再后来,老马又与姐妹刘民如漆似胶。刘民是个典型的山东大小姐脾气,直来直去,一点也不遮掩。她喜欢的人恨不得把人家吃掉,她不喜欢的人连个正眼都不会瞧瞧,这样的小姐脾气也真是千年等一回啊。你说老马碰上这样的主,能不吃亏吗!
我看见,她们俩人经常于入冬打开水回来的路上掐掐打打,当然每次都是老马鼻青脸肿;我也看见,那三班的刘民经常奔到二班来,气势汹汹地冲着老马大吼:“马娜,快过来!跟我到图书馆去!”
听这话,那不是老鹰在捉小鸡,就是恶霸地主黄世仁他妈在使唤苦命的丫环。老马听了刘民那大喝小叫,赶紧站起来跟在人家后边屁颠屁颠地向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有一次周末,我一个人去教室,正碰上刘民和老马对掐。老马哪是刘民的对手,被掐得“叽叽”乱叫,在教室里转圈,连连告饶,要不是我正好赶来救她一命,刘民又要把她的眼镜打翻在地。这俩人“周瑜打黄盖”似的做戏,一直演了四年,一直演到我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奇怪的是,临毕业了,老马竟毫发未损!
这正是我们的老马。她不慌也不忙,只管读她的书,我从未见过她拉下一节课程;她不急也不火,谁惹了她,她只莞尔一掬,算是玩笑;她不张扬也不低调,始终于他人是非角斗中本真的做着自我。那些挤在前台争先恐后的,并不识得老马的沉稳;那些忍得下心习惯于背后踢人一脚的,也未得见老马的淡定。老马知道那些人跳不高也跳不远,所以不急。她于不慌不忙中完成学业,又于不慌不忙中考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最后又不慌不忙地嫁了人。
如果用一种器铭来形容老马,老马正如一口洪钟大吕,你尽管使命地敲击,她那边只发出“嗡嗡”的响声,而金身纹丝不动。你抬头一看,那金钟上面正写着“普天同庆、万寿无疆”。
如果用一种乐器来形容老马,老马又如那音色纯厚的手风琴,你只管使劲地拉动,她也会和着你的节拍哼出俄罗斯小调,但你一停下来问它刚才是什么曲子,她马上否认说:“没有啊!没有啊!我才不会唱歌呢!”实际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马知道,故意不说,她一直这样谦虚。
如果用文房四宝中的一种来形容老马,笔墨纸砚谁也不如老马周全。笔墨纸砚只是工具,而老马已属成品。从工具到成品隔着雕饰的距离,还需要耗费心力。但在老马那里,你看不到雕饰的痕迹。我倒觉得老马更像一支笔与一张纸的有机融合,浑然天成,如柳公权,如颜正卿,不卑不亢中透着端庄大气。若论徽宗的瘦金体,扭扭捏捏,见不得人,与老马差远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老马。
说着说着,我们与老马相识已经二十七年。这些年,走南闯北,几经沉浮,一口气就过了千山万水。
这些年,我们看不见却听得见,老马正如沐浴在春风中的一株白玉兰,骄傲而自由地拔节生长着。
她不愿做春天的花朵,不习惯于争妍斗奇中伤了彼此和气,所以才选择在夏秋盛开;她也不愿做一束小花,弱不禁风地依赖于他人,招摇飘逸中容易没有分寸。所以她宁愿做一株树,一株参天的白玉兰。
这不是隆冬的寒梅,开得太过辛苦;也不是初春的牡丹,容易招人嫉妒,她就是一株参天的白玉兰。花的习性、树的品格,于温暖的季节中,树那样挺拔、花那样盛开。花随人性,淡雅中见到老马的高洁。
有人说这是素质,而我却说这是修养,甚至于也是那一日一日兢兢业业修来的福报。
可不是嘛?老马生活于皇城根下,尽享天朝王气,所以高雅中不乏贵族气息,这是老马几十年不动声色修炼的结果。从洛阳到南京,从南京到洛阳,再从洛阳到北京,城头变换大王旗,像360防毒卫士反复升级,功能逐渐强大,每一步都越来越得体沉稳。我料想老马每去一处也必是众星捧月一般得到他人的呵护,因为她有修养,有人缘,有善心,有理性的见解,所以大家都喜欢她了。
我也喜欢她了。算我慧眼,早她们二十七年。
我相信那时喜欢老马的人绝不止我一个,他们不说,我也不问,这没什么不耻。我只想知道自己最初的心思是从哪里出发!难道是发端于刘民重拳下的怜悯?还是起源于每日静坐于教室里的温婉尔雅?都不是吧。当初,我认定美好的事物终会有人追求,若无追逐,必是眼瞎。二十年后,我终于明白,我那些深深的爱恋,一切皆源于老马的优秀。伯乐相马,无需自夸,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你见过奥黛丽.赫本吧,老马有人家的气质,却又不那么挑逗;
你见过玛丽莲.梦露吧,老马有人家的朝气,却又不那么张扬;
你见过山口百惠吧,老马有人家的美丽,却又不那般小鼻子小眼;
你见过林黛玉吧,你也许没有见过,可老马有她那样的眼神却不她那样喜欢经常生气。
我写这些,老马定不会知道,自然就苦了当年那个二逼青年。我原来相信人类是有灵魂的,但自从我把灵魂主动交出之后,我自己就再也没有灵魂了。
那些年,老马在我眼中就是天使。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话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熟不知,我那朵苦命的菜花也张爱玲一样茁壮地绽出花来。假若老马距天使还有一步之遥,我也愿意弯下身躯甘愿做她进步的梯子让她随意出入天庭。
在这样的恍惚中,我每日行进于不死不活的校园,看那欲落将落的桐叶,想起队领导手里闪闪发光的猎枪,卑微得像只老鼠。古典小说经常说,当一个人遇到心爱的女人时就会神魂颠倒。我见了董卓、吕布与貂蝉的挣扎,我也见了许大仙与白娘子的撕扯,我还见了小翠们于深夜混进书生帐篷后的浪笑。这也许就是爱情吧!
父亲曾于无数个喝酒的夜晚告诫我,将来找老婆一定要找个身体好的女人过日子,这一深刻教训完全得之于我那生了一辈子病的母亲。父亲说这话并没有让我立马去寻媳妇的意思,我却慌张得厉害,捉住老马不依不饶。
对不起了,老马,为了不辜负我那转瞬即逝的青春,你尽管委屈,而我将一如既往。所以,自那以后,总会有一双殷勤的眼睛时刻跟在老马身后,也因此有无数个挂念的时刻不能割舍,甚至于神魂颠倒。有句成语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也有一种例外,如果那人正是西施,我只能大喊:“噢!噢!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也必不是韦小宝的做派。
在那个短暂而仓促的岁月里,我还要感谢那些曾经为我指点迷津的恩人。那其中有老景“柳毅传书”的辛劳,但也见其不厌其烦的奔波;那其中断不少扬汤止沸的说教,但也曾有釜底抽薪的劝阻。那些劝人的话我听不进去,于迷茫中继续扯着老马狂奔不止。
1990年,那个冬季迟早要来。放寒假时,同学们都已返乡,老马因为考研要晚走几天。我决定留下来陪老马,而且要送她去北京。这是我一生都不会后悔的决定。
去北京的火车上,相识的只有老马、刘民和我。我那时只知刘民于我并不算友好,当然也有用正眼看我的时候,所以当我毫不隐讳地在她面前展示我喜欢老马的时候,不知她于心中下了多少个“不可长久”的诅咒。我相信,她那些反对的声音在老马那里始终是不绝于耳的。我那时年轻,尚不知这其中的因由。我怀疑我那时肯定很土,也一定木讷,冒着酸气,不会讲一句漂亮话,是人人都不待见的波留希金。她怎么能够同意我对老马那些奋不顾身的追逐呢!其实二十年后我才知道,我们那些女生,像古时宫中的宫女知太监,正玩着“对食”的游戏,比如老景之与老徐,老徐又之与老赵,老赵又之与老王,人家亲着呢!
我怀疑我的老马也正与刘民玩着“对食”,刘民是那“郎君”,老马就是那“娘子”。怪不得天天见她们掐掐打打、吵吵闹闹,像一对小夫妻形影不离,我这是横刀夺爱呢!从这点看,刘民自始至终没有飞我一脚还算仁义。
去北京的路上,无数个夜灯在远方闪烁,幸福载了一火车。我坐在老马和刘民的对面,盘算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双目炯炯有神。而刘民像岔了气的金刚鹦鹉,耷拉着脑袋打盹,一句话也不说。车到北京,我们和刘民告别,我的幸福时光才算真正到来。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到北京,而且是和心爱的人去北京,我坐在公交车上看见天安门,而我那时觉得天安门没有老马重要,你说幸福不!
那一天,我第一次坐地铁。因为头天夜里兴奋火车上没睡,我于地铁上也刘民那样开始打盹。可我心爱的人正坐在身边,你说幸福不!
那一天,我吃饭时不小心弄出声响,老马第一次批评我。我不以为是厌恶,而是关切。我理解,爱你了才会批评你。我于细微处觉察出爱情,你说幸福不!
那一天,我们逛了超市,我因此又知道北京的水果糖真是多啊!可我觉得,就是把整个北京城的糖果都给我,也没有老马的一句话香甜。金不换,糖也不换,你说幸福不?
那一天,我于深夜送老马登上回东北老家的列车。谢天谢地,北京的冬天比刀子还冷,老马终于不用受冻了。知道自己心爱的人不再受冻,而且可以安全回家,你说幸福不?
那一天,我与老马挥别,不期却成了诀别!我所有的幸福时光,既恒久又短暂。我知道刘民下了咒语,我和老马的故事便不会长久。我只猜想,老马于何时痛下杀心?不会是那辆列车上吧?不会是弄出声响的吃饭时吧?不会是我不小心打盹的那个时刻吧?不会是我北京超市糖果店里垂涎欲滴的那个时候吧?也可能,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过老马的内心,这与刘民无关,与北京无关,与糖果也无关。
诀别已是宿命,只待它一点一点显现。我知道无望,但还是飞蛾扑火般作了最后一搏。
我那时想,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无非两种,一种是天使,一种是鸟屎,无论每一种都认命挨罚。而我青春的爱恋也无非两种,一种是成功,一种是成仁。两种结局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因而不会有什么怨言,也不会负我风华绝代的青春,所以就勇敢地出发了。我的这些德性在很早以前就已显现。有一年中考,我去学校拿成绩,居然考了第一名。回家的路上,想着父母要给的表扬,心生欢喜。不期老天却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黑成一团。旁边就是村庄,我却并不准备躲雨,就一直于漆黑中走下去,任雨水冲刷我的脸。那雷鸣电闪左右夹击着为我开路,连呼吸都极为困难。电光一逝的瞬间,我看见路旁所有的树枝都深深地弯下腰去,正在做艰难的挣扎。我也不管,我那时的心思就是下了决心不去躲雨,哪怕被雷电劈死也不去躲。这就是我!一件事,想定了,就坚决做下去,绝不给自己留一丝后悔。有人说这是专注,有人说是这是固执,也有人说是无聊,但对老马来说,渐渐就变得勉为其难。
送走老马,我又顺着头一天的记忆返回我们吃饭的小店,那里正是老马批评我的地方,里边还留有老马的气息。我要了与前一天同样的饭菜,想着老马正在远去,一个人禁不住泪流满面,而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正播放着前一天同样的歌曲《人在旅途》。那时的店主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妇,见我一身军装、又这个德性,知道情伤不浅,于是也着电视哼起歌曲,不时还冲我这边瞄上一眼,不知是看笑话呢还是要劫色呢?这些事,为了老马,我连什么是羞耻都不知了。
此后很多天,我对团书记何小健很不友好,因为是他教我们学唱《人在旅途》的,如果他不教,我也断不会理解那歌曲的内涵。团书记不给我们发点钱什么的,净搞些打球、照相、唱歌、跳舞的把戏,把我们都教坏了!真是的。
二十年过后,有一次我在电话里和蔡幼鹏聊天,他突然提到我当年送老马去北京的事情,说到最后又说我当年曾向他借过三十元钱。我心一惊,赶紧问“有没有还钱”!他说“还了”,我这才心安。这些情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我始终记得,我那时去北京,来回的路途,都是无票闯江湖。那个年代,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要有多大的智慧啊。只可惜,来回的路上,居然没有人查票。是幸运?是机巧?是无奈?也许什么都不是,就算是我送老马去北京沾上的一点点福报吧!
原谅了,老马。这些年我没有因为你当年不辞而别产生过一丝怨言,在那些青春追逐的岁月,谁都会有爱恋。若没有,就是残酷、虚伪。恰巧有了,又要盼着将来。那也是年轻人的希望,那也是老年人的怀想。微信上说,两块钱的火柴可以点燃一万块钱的香烟,可我的火柴只有一块钱。点不着,责任在我,我何德何能啊!如果我点不着老马,为着青春,我也必然去点老张、老王、老李,一直到把她们点着为止,否则青春那狗东西就会杀了我。
抱歉了,老马。我实际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那些年我觉得已是深深的打挠。它曾让你难堪,甚至也觉得羞涩,这些都在意料之外。如果我有先知,必不去冒这个险。我只晓得古书上说,前辈们的爱恋都极其简单,谁若是喜欢谁了,只需发一批人马抢来就是。矮脚虎抢了扈三娘、穆桂英抢了杨宗保,都是斧头说了算。李逵你知道吧?我真要和他一样莽撞了。可在你那里,我只能写几首小诗,一封一封地石沉大海。我以为自己是牛郎,可以在水边碰到七仙女,没想到王母正站在身后,形同法海,见不得人间恩爱。聚散各有缘,都不怪你,这些都是青春要付的本钱!
对不起了,老马。毕业这么多年了,我还深深地惦记着你,你的每一步脚印都有我的眷恋。这话吓着你了吧?我已有妻小,我也有自己的见地,自然不会打挠他人的幸福。这在当年,我已做了假设,知道要永远结束,于是送他们一声“再见”,算是了结。正如你说,人总是要看向将来,如果只守着过去,便没有成长,在你眼里便没有分量,这又委屈了当年。所以在祝福你平安、美丽、快乐的同时,我也一定要成长。只有成长了,我才会于将来再见你时不至于羞愧掩面、轻声喘息。
老马,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要说的,我要说,我爱你,直到永远。从过去,从现在,到将来,到永远!
老马,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要做的,我就是希望不经意间能够看到你。那就我就坐在你的身旁一直看下去!看一眼不走,看两眼离开!
老马,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值得怀念,我就怀念那些青春无惧的岁月。我不要荣华,也不要名利,我只要那时的年轻、勇气与无知。
老马,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可以珍惜,我以为是同学的情谊。今天有同学说,同学一场就是兄弟一场,像兄弟一样,都是唯一的,不可能重复,容不得挑挑拣拣。
前些年,我在新疆工作,对面坐着一个佳木斯的同事,我怎么就觉得人家看起来亲切。是因为老马吗?
前些年,我去北京出差,运气好的话,也能看一眼老马。有了这些经久不息的心思,我才知道我还是很单纯啊!
前些年,我回母校,孟丽同学专程为我烧了一条鲤鱼。吃鱼的时候,我在想,这要是老马烹制的该有多好啊!谢谢了,孟同学!
前些年,军校同学聚会,自始至终,老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宋朝辛大叔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叔眼瞎啊,眼皮底下也看不清!聚会结束,人已离开洛阳,可我的心还在学校。
前些年,我携老婆孩子回洛阳。酒宴上,老蔡同学终于忍不住说起老马。老蔡的本意是看我笑话,没想到老婆却说:“老杨那点事儿我都知道,老马人家根本没看上!”你看看!你看看!老婆这胸怀、这气度,你还能怀疑我和老马那纯洁无瑕的情谊吗!幸亏我早年交代得清楚,以前又不关她事,不然又中了老蔡的奸计。好人韦队长在一旁赶紧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保志单纯着呢。”闻听此言,我手中的筷子“咣当”一声落地!
前些年,我曾想写写老马,写了几次,总是儿女情长,终不敢拿出来献丑。现在年岁大了,心智又宽厚了许多,料老马已不会计较。我以为,那些过往既然不能磨灭,就应该永恒;既然曾经存在,就应该听到掌声。那些奋不顾身的追逐,年轻时以为不耻,到老了,又成为可惜。这些稀松平常之事,愈是纯真无瑕愈是难能可贵。如果今日不写,等我们渐渐老了,便经不起时间的腐朽,历史的星河中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踪迹,吾生就有愧了。
今天写这些文字,开始以为可以挣脱俗气,不期却落入俗套,渐渐有了小家子气。写到最后,本意是写老马,却写成了自己。这些年、这些事,年代久远了,我也记不清了。老马说有就有,老马说没有就没有。若真的没有,那么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友谊。
老马,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尾,行吗?
老赵
骗子孙宏伟前天在微信里说:“保志,明天该写写老赵了!”我在电脑前看到这样的催促,连连点头称是。
其实早该写写了。老赵热情、大方、淳朴且善解人意,怎么能够不写呢!若不写,时间久了就容易淡忘。骗子没有明说我也明白。想着这话,老赵的一张圆脸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赵是我大学的女同学,山东济南人氏,很朴素的那种。一张圆圆的大脸,有着蒙古人斯琴高娃那般福相,这跟她祖上发源于山西不无关系。山西逼近内蒙,沾上点蒙古血统也不足不奇。大学四年,她几乎有两年是和我在同一个班。
刚入校时,我一看,这是谁家的黑妞跑我们五系来玩啦!齐耳的短发,微黑的皮肤,既有健康的底色,也溢出青春的本性,笑起来跟新生的母鸡第一次下蛋那样清脆、有力,你只听“咯咯咯”几声,矮油,早跑到很远啦。等到吃饭站队的时候,老赵因为个子偏小,就站在队伍的末尾,在后边吭哧吭哧地转身做动作,随着“田耗子”一声令下,她也“一二一、一二一”地跟着我们向食堂开拔。
别看人家是山东人氏,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哪像我,能把“饭票”读成“贩票”、把“厕所”念成“柴所”、把“河南”说成“荷兰”,真是丢死人了。有一次我忘了带饭票,去找李征借,我就“贩票、贩票”地把李征给整愣了。老赵在旁边看见,笑得合不拢嘴,说:“李征,是饭票!”你看你看,我这个吃货,怎么看也不应该是个“票贩子”吧!
要说我这个吃货,就是因为害怕吃不饱才报考了军校,没想到刚入校那会儿,军校也吃不饱。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粮票,哪够我那已在穷乡僻壤受饿了十几年的小胃消遣!所以每餐总在半饱中度过,也因此很快就饥肠辘辘。如果说小时候吃不饱是因为父母手足无措,那么在军校吃不饱就纯粹因为沈队长无所作为。很明显,我们六十个衣食男女存在着严重的“男女差别、高矮差别、胖瘦差别、城乡差别”,这“四大差别”中我都处于弱势的一边,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沈队长故意装着没看见,依然是每人每月发了四十五斤粮票,真是平均主义害死人啊。以我那时的心智,从没有挑战沈队长权威的奢望,只能忍饥挨饿。正当我饿得两眼发晕、快要砸饭堂的时候,老赵出现了,她把她那每月都吃不完的粮票往我手里一塞说:“给!你们男生正长身体,多吃点,反正我也吃不完。”说完就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走了。
我的天啊,这可真是毛主席大救星、中国出了个赵泽东啊!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因为吃饭问题怨恨沈队长了。后来想想,他们是老乡,一边是德、一边是怨,“一比一”被我扯平了。这中间当然也苦了当年和我一起搭伙的茂增、剑君两位兄弟,每次我都比他们吃得多。他们自知吃亏,吃包子的时候和我较劲,等吃到第七个的时候他们就不行了,我还能唿哧唿哧地再吃两个。怎么样?本事吧!但有一点,我从不吃肥肉,再饿再穷也不吃肥肉。小时候大伯家盖房子,我蹭过去混油水,大妈给我舀了一碗白花花的肥肉,我是吃完了,可是从此再也不想吃肥肉,一看见肥肉就往外翻酸水,真的吃伤了。你看我这穷命,就这点出息,所以,我到军校依然不吃肥肉。我把不吃的肥肉都夹给宗云同学,宗云“吧唧吧唧”吃得贼香。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心说总算没浪费。我这也是无意而为之,没想到宗云记得清楚,为了报答我,几年后,就把我从新疆调往广州,我至此又开始了我人生的第N次折腾。这真是有心裁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阴啊。一因一果,什么时间报应,说不准呢!前几天去昆明的飞机上,空姐突然宣布四十五号座位上的一位张先生向他的女朋友朱小姐求婚,大家轰然而起。我这才想起当年我的学号也是“45”。每次打饭,我都翻过铁饭碗看一看,防止拿错,只见红色油漆的阿拉伯数字“45”醒目可见。我只可惜我当时只记着抢吃粮食,吃了老赵那么多粮票,连人家的学号也没有记下,今天想来,真是不够厚道啊!
祖辈人说,“近朱则朱,近墨则黑”,就是说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不仅动作,连禀性也接近了。譬如你跟了老六爱打球,跟了刘竟会打拳,跟了李军能下棋,跟了老牛唱大戏,跟了老魏成半仙,那么我跟了老赵,就只能学单纯。老赵和我一个班的时候,就坐在我的前排,贼大胆的那种,心里纯净得像个傻小子,我们也没有把她当红颜看,只当哥们儿一块瞎闹!刚入学时,不知怎么就突然兴起了学跳舞。课休的工夫,大家就在教室里捉对厮杀操练。这可让我这个土包子大开眼界了。我揪了老赵,说:“来!来!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于是我们就从三步、四步学起,一会儿拉丁,一会儿探戈,一会儿从教室前边跳到后边,一会儿又从左边跳到右边,最后连水兵舞也学会了。这中间没有少踩老赵的脚,只听咣当咣当,课本掉了一地。最可笑的是阿香,像挑一担水一样,摇摇晃晃几个来回,也不见章法,最后什么也没有学会。要不是那时单纯到心中没有杂念,谁敢啊。不知是谁说了声:“队长来了!”大家赶紧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一本书,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翻起来。外班来看热闹的葛春林来不及逃脱,就站在门边的一个座位上解释说,他是来找季本桂下围棋的。沈队长也不理,在教室里转一圈就出去了。大家长吁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
老赵不仅单纯还很大方。她有一个很精致的黑色随身听,好像是索尼的,别看现在倒闭了,那时可稀罕了,我这个土包子穷得浑身冒馊气,是万万买不起的。我就经常找她借来听听,说是提高音乐素养,顺便也哼几句“小虎队”,“忽啦啦,忽啦啦”唱得好多同学只皱眉头。但我不管,依然去借,依然会唱。每次只要我借,老赵每次都会给我,我因此又知道什么是“月亮河”了。在此之前,我所有的音乐素养都来自于我豫东老家那半生不熟的曲剧梆子戏。有一天,有个鬼突然高八度地唱起了帕瓦罗蒂《我的太阳》,我要不是从老赵的随声听里听过这歌,没准就被吓死。呵呵!是曹志祥吧?
老赵虽然很大方,但人家也是有分寸的。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就记起自己也是个女生!是女生就应该有个女生的样子吧?于是话也少了,走路也沉默不语了,有时也一个人低头走路。我心说,没心没肺的人现在开始有心有肺了,下一步还不知会整出个什么样的妖蛾子呢?其实下一步什么妖蛾子她也没有整出,没几天却整出个“唐老鸭”来。经侦察,唐老鸭是四系的,小四川,站直了比篮球高不了多少。这下可糟了,肥水眼看流到外人田了,我从山头本位主义角度出发,其实也有点大无畏的国际主义精神,决定单枪匹马会一会“唐老鸭”。我所谓的“会”就是晚饭后到操场上看唐老鸭踢球,只见唐老鸭在操场上使命欢腾,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左右摇晃着就从后场冲到前场,丝毫不见累。这力量难道来自我那赵大妹子?我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赵大妹子正坐在操场左边,阳光直直地刺着她。见此情景,我飞也似、跳跃着逃走了,也因此没能看清“小四川”的脸,所以,此后的岁月,凡是从四系出来的男生,个子不高的,我都疑心他是“唐老鸭”!
这些事,我不说,老赵自然不知。我若无其事,仍继续与其讨论人生以及社会的哲学命题。有一天老赵又感慨起男女的种种不平等,说起来有些生气。我就从横向给她解释,说,你看看,男女不平等也不是中国独有,外国也一样。好多外国还不如中国呢!然后大言凿凿说起日本,譬如桥梁、轮船等行业都不准女人涉足,我正要继续说韩国、越南、柬埔寨、南非、纳米比亚,老赵说,只准你说中国,别扯那么远。好,我就只说中国。我说中国现在好多了,以前孔子说,他还是你老乡呢!他说,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们还要裹脚呢,你们也不能上桌子吃饭,你们不能读书,你们不能谈恋爱,父母包办婚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瞎子是瘸子摊上就得认领了,说不定几个女人共用一个老公……什么?什么?提起婚姻就犯戒了。我正滔滔不绝,老赵极不耐烦,拂袖而去。我冲着老赵的背影喊道:“你们也不想想,能有今天,我们男人容易嘛!母系社会你们有多疯狂!”
老赵好就好在她不记事、更不记仇。这番讨论没过两天,我又向他卖弄一个生僻字,她问怎么写,我就他娘的一下子给忘了,正在去吃饭的路上,哪里去查呢?老赵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对我自作聪明的回应。她心里只想着唐老鸭,哪管我这屁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毕业季。老赵的父母来了,不为别的,赶鸭子来了。老赵要和鸭子去云南,她父母哪能答应!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不是要命吗?好说歹说,总算把我们亲爱的老赵留下了。看来,我那些闲心没有白操。老赵最终去了山东青岛,我则去了新疆。而关于学校那些事,我和老赵的交集,能记起的大概就这么多了。
重提这些城南旧事,于别人,我是万万不敢的,哪怕将来我也不敢。我说这些话,是因为老赵有颗金子般的心灵。她不会怀疑我的用意,她一定懂得我说这些是为了我们能够一起面对的那些过去。那些没有什么不耻,那些是我们的过往,唯有那些才能证明我们曾经年轻过。那里有我们的追求,有我们认为的美好,有我们的困惑与彷徨,有我们的笑容和眼泪,那些合在一起才是我们的青春。你不可能一生下来就老气横秋,也不可能一长大就能看穿世界,更不能否认昨天的你就是今天你的过去。不该世故的年纪你却圆滑了,你还是你吗?所以我对老赵有充分的自信。
有一次,我在微信里跟老赵很认真地说,你真是个好人呢!脾气好,善解人意,心里阳光,思想里不搁事儿,所以你才显年轻。老赵连忙回复说:“过奖过奖!”我倒没有过奖,不信你看照片,老赵学校时并不比我们显年轻,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英姿勃发,没怎么变样,脸上的皱纹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这并不是说青岛的海鲜真能美容,那海风还是把刀呢,换个人试试看?闰土没见过总听说过吧?没准脸都成毛刷子了。当初我们班有的同学也是朵水上花,一掐就冒水,现在都很见老了,连脸都不敢露一下,哪比得了咱们老赵!
老赵不争不怒不怨不恨,心里只有欢喜,所以才保持着年轻,我以为这也是修养。我思考过这种修养可能来自地域的、家庭的,甚至也有上帝的安排。山东人民所应具有的厚道、朴实、勤劳、善良、热情、大方等优秀品质在老赵身长都能找到出处。你见她恼过谁了?你见她与谁不高兴了?你见她谁来了不热情款待了?你也没见过她无故不接你的电话,甚至你也没有见过老赵无故不响应你的招呼。这不是热情,简直就是热心,没把你烫死已算幸运。关于这些,我们其他同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也包括我。我突然为唐老鸭可惜,那一棒子本来是打鸳鸯的,不小心却打到鸭子身上。活该!没那福,便没那命。
我听长辈人说过,山东人的婚姻时兴“女大三、抱金砖”,这话我信。山东女子勤劳、能干,又吃苦耐劳,事事为老公着想,还贤惠、善良,这样的金砖谁不待见。老赵就是一块金砖,无意流落到青岛,被一个傻小子捡去了。新千年夏天,我和妻子去山东旅游,在老赵家见到那个捡金砖的人。小子一脸的福相,人也帅气。他怕我们这些做舅舅的闲话,回去在同学间说他对老赵不好如何如何,就故意表现得脑体错位一些,史无前例地从外边买了一大堆海鲜,提了两袋鲜啤,让我们吃个痛快。估计以前这些活可能都是老赵包了。我吃完饭嘴一抹,说:“不错!”有点像宋江在浔阳江头喝醉酒,得意洋洋。我说得不错不仅是说菜不错,也是说那小子不错:“合格!优秀!”饭后,我们腆着肚子边说边出去了,老赵送到门外,脸上还笑出花儿!那“金砖”站在黑夜更加闪闪发光!老赵得了赵宋血脉的真传,宅心仁厚,想不发光都难!
这一去就是多年,我和老赵联系渐少,再没说过陈芝麻烂谷子。自从去年和老赵建立起微信联系后,时光一下逆流了,突然就忘记毕业有二十几年了。我和老赵每天都在回忆中享受着过去的美好,如果有一件事我记得了她不记得,她就说“真的?真的?”我就说:“这有什么假!我又从来不说假话。”譬如我问:“你说我们队同学中谁最像崂山道士?”她就乱猜一气,最终总会有统一答案。再如我问:“你说我们队同学谁最像蓬莱仙人?”她又猜一气,如果一下子说中同一个人就哈哈大笑。再譬如什么太上老君、弥来佛、霹雳火秦明、拼命三郎石秀、豹子头林冲等等,总会有一个性情比较贴近的人,我突然冒了一句,“你扈三娘吧!”说着说着这一年就快过完了。前两天,老赵在微信里起哄说:“你把你当年的小清新拿出来我们读一下吗?”我只说没有电子版了,这也是实话。我思忖那时悟性不深,胡乱说了一通漂亮话,如果今天再拿出来秀一下,自己牙全酸掉了谁负责?实际我也有自己的担心,怕人笑话,从这事看,我总不比老赵坦荡啊。
我最佩服老赵的是她能识人的心智。二十年前,她能看出我吃不甚饱,二十年后,我有点小郁闷她也能看得出来。前天她问:“哎呀,今天看你跟美女较上劲了,是老景还是老徐惹你不高兴了?”我说:“大妹子,你真善解人意,这都看出来了!”实际和老景、老徐一点边不沾。前天晚上我出去散步调整心态,回来复她说:“我刚出去调整心态了,你看我现在都不用心情了。”老赵说:“我知道呢!”真是要命了,这也知道。我抄了一段语录给她:“爱你的人恒爱之,他可以包容你一辈子,而你却任意杀伐!”言不由衷,算是共勉!
我本来也想重点说说孔老夫子的,不仅因为他和老赵是同乡,有着共同的基因构成,而且因为孔老夫子说过一些出世的话,可以宽解人心,所以我就断章取义吧。比如“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我和老赵应该都属于这一类人,没心没肺的,只记人爱,不待人恨,任何时候都能坦然而无悔地挥别过去,珍惜美好的,忘记不快的,即使不太美好的事物,我们也能从中寻出美好,而对于将来,我和老赵都能相信明天会更好。
行文至此,我突然觉得乏力了。我觉得我只写出老赵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要留给将来。我也正困顿于对往事的淡忘。今后的同学,怕是写不这么多了。不喜欢我的,定不敢写,怕触了死角;我太爱了,也不敢轻易写,怕不周全;一些印象不深,甚至连一个故事的交集都没有,这样的同学写什么呢!我过往的、我珍爱的、我怨怼的、我留念的,都将在时光的沙漏中一点点漏尽,我拼命去抓,它们却溜得更快。从毕业到现在,过往的岁月,许多天就这样毫无意义地过去了,树叶从无长到有,从有长到绿,从绿变成黄,从黄又飘起雪,我茫然不知所措。今晚又于这混沌的时光里,我已不能确信老赵当年的原话,但我能见到的始终是老赵如她那青岛海水般清纯、干净的心。写这话,窗外开始下起小雨。感动的吧,我的老天!
老赵是我现在的叫法。在学校,我从来不叫她老赵。我叫她赵文婕。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1968年10月生于河南省潢川县。1987年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