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参菩提】董素芝丨深秋访邓州花洲书院
丙戌年的深秋,没有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笔下的惨淡、栗冽、萧条,天气一直是暖暖的,甚至是温存的;深秋的邓州,一如时下的节令,也是暖暖的、温存的,甚至是诗意的、激情迸发的。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走近了邓州。在有着江南园林之韵的邓州花洲书院,吟咏着范仲淹《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中的诗句:“穰下胜游少,此洲聊入诗。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洁白怜翘鹭,优游羡戏龟……”身为陈州人的我,和范公顿时有了跨越千年的亲近。
沿着繁花翠竹、亭台楼榭之间的碎石小路,直攀镌刻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书山一览”高台,漫步在花洲书院高高的城墙上,聆听着不远处孩子们稚嫩又慷慨激昂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演讲,浸润着范公气息的氛围让人恍然如梦。
我似乎不是站在当代,而是走进了大宋王朝。于是,一段尘封千年的历史,在一个偶然的时节被悄然打开,一个不朽的生命,从北宋初叶的文人士大夫中走出,右手拈须,左手握卷,凝神深思,心忧天下,以身许国,携带着一股朗朗正气,携带着诗人的婉约和豪放,还有“天地间第一流人物”的盛名,向我们走来、走近,又踏着无穷的岁月远行、远去,留下一个高大、长长的背影。
公元1045年的11月。一个落叶飘零的深秋,因庆历新政改革夭折,壮志未酬的范仲淹带着失败的打击和被政敌迫害的苦痛来到邓州。他已是第四次被贬了,57岁的他,患有严重的肺病,再不是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身心交瘁的他深知,自己年迈多病,且屡涉政治风波,已很难施展自己的抱负了。他希望自己能在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一方面调养身体,一方面做点具体事情。像他给同时被贬的韩琦信中所说:“虽于国无济,但一方州,庶几由己,吏民可安,自且恬素。”
邓州张开臂膀接纳了他,用淳厚质朴的民风温暖他,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用非凡的医技医治他躯体的病痛。邓州,商周及至秦汉之后为邓国属地、中州名郡,素有“穰都人杰,善地文昌”之誉。以半部《论语》辅助宋太祖定天下的宰相赵普和名相寇准等在此任职。“医圣”张仲景是穰东人,他的《伤寒杂病论》被世人称为“众方之祖”。受他的影响,邓州各个时期都有名医享誉天下。当范仲淹请知邓州得以皇上批准后,他致谢皇上说:“穰都善地,处之甚重,惴然若惊。”意思是说,穰城曾是邓国的都城,民风淳朴,物产丰富,朝廷在这里的人员安排上一向非常慎重,让我在这里主政,深感不安。
范仲淹任邓州太守本有“吏隐”之意,想在“善地”治病养息,颐养天年。但深受儒家教育的范仲淹,是以“士志于道”为理想的,归隐的意愿更多的时候仅仅是心灵的自我抚慰,在仕途经历中,他又有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开阔胸怀。知邓的范公,仍孜孜民事,与民休戚与共,把自己新政的改革举措用在邓州任上。州县立学,是庆历新政中最具绩效,影响深远的措施之一,也是信奉以儒治国、以教兴邦的范仲淹最关心的。范仲淹到邓州任上的第二年(1046年),看到挚友谢绛任知州时留下的盛景“百花洲”已洲废亭圮,感慨万端。很快,一个宏大的计划便在脑海里形成。他清点家当,拿出全部积蓄,开始整治了“百花洲”,重建了“览秀亭”,并在东南角的旧城墙上建春风阁,在百花洲畔建花洲书院,建起了邓州的最高学府。是年的八月十五花洲书院建成,他即邀友人登临赏月。九月九日再次登临,并写下了《览秀亭》记述:“南阳有绝胜,城下百花洲,谢公创危亭,屹在高城头。尽览洲中秀,历历销人忧。作诗刻金石,意垂千载休。我来亭早坏,何以待英游……九日重登临,凉空氛气收。”
以堂堂副宰相之才智,治理邓州,范仲淹自然游刃有余。作为文人的范仲淹有了更多的时间以文会友,执经讲学,休养生息。但此时,范仲淹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心境也是难以平静的。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一年多时间就流产了,范仲淹处在欲进不能、欲罢不甘的两难境地,他心中的悲愤苦情又能向谁倾诉?寄情山水,用大自然的清风明月来安抚受伤的心灵,这是中国文人们失意时的一种自然选择。也正是这个时候,范仲淹的文学创作达到了高潮,写出了名满天下的《岳阳楼记》。
花洲书院落成之时,范仲淹收到了好友滕子京的千里《求记书》。滕子京与范仲淹是同年进士,同朝为官,同为边帅,又同是贬官,二人志同道合,交情甚笃。滕子京被贬谪岳阳后并未就此沉沦,而是内修政理,复兴百业,又重修了岳阳楼。
为了岳阳楼名垂千古,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友范仲淹,因而写了一篇文辞优美的长信,请范仲淹记述这件事情。并附抄录了历代名士吟咏岳阳楼的诗词歌赋78首,央人画出《洞庭秋晚图》一本。之后,命人骑马昼夜兼程送往邓州。
庆历六年的九月十五日,时值望日初夜,天高气爽,圆月东升,范仲淹读着滕子京的《求记书》:“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钜卿者不成著。”他的思绪又绵延开来……回首自己的参政生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他已三起四落。第一次参政,他只是一个管理图书的小官,却因劝阻仁宗率百官为太后上寿,上疏刘太后还政被贬河中府通判;1033年,范仲淹由太常博士、通判陈州之位回京,任右司谏,即负责向天子规谏讽谕。第二年,他又因规谏仁宗废后被贬睦州、苏州;1036年范仲淹由苏州被召回汴京,判国子监。第二年,他又因不合时宜上《百官图》,揭露宰相吕夷简任人不当被陷为“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被贬饶州。范仲淹的“朋党之灾”在朝廷内部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很多正直的官员都纷纷表示不满,出来为他鸣不平,欧阳修写出了著名的《朋党论》。虽然,范仲淹“持一节而自信,历三黜而无悔。”说自己因直言犯上,三次被贬京城无怨无悔,且戏之为“三光”(三次光荣)。但事隔20年的庆历四年,新政的反对派又举起“朋党”这把刀子向范仲淹等人捅来。滕子京被视为“朋党”,数被诬陷,连遭贬谪,联想到他“豪迈自负,罕受人言”的性格,范仲淹爱其才,恐后贻祸,其他被贬的韩琦、富弼、杜衍更让为人笃厚的范仲淹牵肠挂肚。
是朋友的激励又点燃了他不甘熄灭的理想之火,启开了他尚未完全关闭的心灵之门。于是,一篇阴差阳错的《岳阳楼记》在邓州诞生了。一生都没有登上岳阳楼一个台阶的范仲淹,却留下了一篇千古流传的楼记,可谓字字铿锵,声声入耳。这是他一生伟大胸怀与理想抱负的尽情表达,是他对庆历新政失败后淤积心中块垒的淋漓抒发,是他壮志难酬的仰天长啸,同时也是他对仁人志士的希冀与鞭策。
从范仲淹的故事里走出来,我想,深秋的邓州和其他日子并没太大的不同。只是因为范公的人格魅力和理想主义光芒,深秋的邓州总是热情似火,激情四溢。一句话说得好,人的热力是可以改变这世界的。这就是范仲淹,像黑暗中的火炬,跨越千年,仍用他的火热温暖改变着这个世界,给迷茫的人们送去光明和希望。
2007年12月5日
作 者 简 介
董素芝,女,河南淮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渐行渐远的思念》、《阳光来了》和伏羲文化专著《伟哉羲皇》。供职在河南省淮阳县委宣传部,淮阳县作家协会主席。散文作品《神兮归来》、《游弋在陈州的梦》、《阳光来了》、《逃离鲁迅》、《泉州路远》、《一位妇科医生的精神救赎》等百余篇作品先后在《莽原》、《散文百家》、《散文世界》、《散文诗》、《天津文学》、《阳光》、《文学报》等国家、省、市文学杂志及报纸副刊发表。其中,《东坡的眉山》、《游弋在陈州的梦》、《神兮归来》分别获得周口市第二届、第三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