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芳丨另一种祭祀

清明的第二天,我回到乡下。

阿美的坟墓在山上,爬上去出了点汗。山顶有片缓坡,高低错落,一些坟墓卧在青草中。很多坟前挂着纸幡,在风中摇摆;坟前插着香,地上一堆纸灰;鞭炮的纸屑,红红白白,甚是零乱。坟墓边缘种了树,有的已有拳头大。山下是油菜田,花已谢,油菜籽撑起枝条,像无数条散开的小手臂。

坐在青草丛里,阳光照着,懒洋洋的。

远远的,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过来。这个女人,小巧玲珑,白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红扑扑的小脸。如果嘴巴不那么歪的话,她算的上漂亮。女人提着一只保温饭桶,见到我,眉毛一扬,眼睛睁的很大。我冲她笑笑,点点头,她也冲我点点头,有些紧张。

女人走到一座小坟前,打开保温桶,取出两只冰淇淋。小心翼翼,女人把冰淇淋剥开,包装纸捋直,铺在坟前,把冰淇淋放在纸上。做完这一切,她对着坟鞠了个躬。不一会儿,冰淇淋化掉了,水顺着包装纸流了下来。女人捡起冰淇淋的两根小棍,把它们插在坟上。

我看着女人,为她的虔诚感动。女人走过来,我微笑着,展开一张报纸,请她坐下,又拿出打开的开心果、矿泉水。女人推辞了一下,不过很快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聊了起来。

“坟里埋的是我姐姐,死了三十多年了。姐姐九岁那年,一天放学回家,经过一个鱼塘,鱼塘边有很多玫瑰花,开得非常好看。姐姐去摘玫瑰花,掉进鱼塘,淹死了。姐姐被打捞起来,背着花书包,鱼塘里飘着几朵玫瑰花。我妈一下子就晕了。从那以后,在我妈的世界里,玫瑰花是绝对不能提的。姐姐淹死那年,我只有两岁零八个月,很多事我根本记不起。

“姐姐死后,我妈病了大半年。姐姐洗衣、做饭、喂猪、打扫卫生、带妹妹,都做得好,学习成绩也好,又乖又听话。姐姐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亲友,学校里的老师,都很惋惜。我妈常说,姐姐太优秀,被上天早早就收回去了。

“姐姐死后,有一件事,始终让我妈耿耿于怀。有一次,我妈带着姐姐去赶集。在街上,我妈遇见了一个发小,发小带着儿子也在赶集。我妈买了两根雪糕,花了一毛钱,给发小的儿子吃。发小让儿子给姐姐吃一根,可小男孩显然被惯坏了,怎么也不肯。发小假意骂着儿子,却又和我妈扯着别的话题。姐姐死盯着那根雪糕,眼里能伸出手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根两分钱的冰棍都是非常奢侈的,更别说五分钱一根的雪糕了。我妈带着姐姐离开了。回家路上,母亲才想起问姐姐,想吃雪糕吗?姐姐嘴巴一扁,差点儿哭了起来,赌气说不想吃,只有小猪才吃。母亲哈哈笑着拍了一下姐姐,也没在意,只是姐姐一路上都很沉默,这让我妈心中有些不快。后来,姐姐把这次经历写成一篇作文,被老师当成范文,贴在墙上。家长会时,我妈看到了,非常内疚,悄悄哭了一场。

“那之后,我妈赶集时,买了两根雪糕放在菜篮里。等她回到家,雪糕早已化成一滩水,不知滴到哪里去了。不久,姐姐就淹死了。

每年清明节,我妈都会用保温饭桶装上两只冰淇淋,带到姐姐的坟上。姐姐曾经被炮声惊过,每年我们给她上坟是不放炮的,我妈说可不能再惊吓她了。今年,我妈生病了,给姐姐上坟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肩上。本来我昨天要来的,学校组织活动,就拖到了今天。我要讲的就这些。你呢?你坐在地上,把我给吓了一跳。你到这里给谁上坟啊?”

我揉揉太阳穴,指着面前的小土堆说:“看到这座小坟了吗?不注意看,可能真看不出是座坟墓。里边其实没有尸体,也没有骨灰,只埋着几件衣物。这些衣物,是阿美的。清明节,我来陪陪阿美,陪她坐坐,如此而已。

“阿美,她老家就在这里,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个人。阿美很漂亮,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阿美是高职院毕业的,毕业后进了一家饲料公司,被上司看上,最终被上司给搞到手了。上司的老婆跑到公司大闹,上司当了缩头乌龟。阿美啥都没有得到,公司呆不下去,只好去了深圳。到深圳干过很多行当,又累又挣不到钱。为了钱,阿美被一个有钱男人包养。哪知道这个男人吸毒贩毒,连带阿美也开始吸毒贩毒。吸毒,戒毒,再吸,再戒,反反复复。最可悲的是,阿美染上了艾滋病。阿美死了,吸毒过量。为了吸毒,阿美不顾一切,跟男人上床就像家常便饭。死的时候,没人为她哭泣,父母不再认她,亲人和朋友没有一个在身边。阿美死后,骨灰无人认领,也不知最后骨灰是怎样处理的,也许被当作垃圾给扔了。当年阿美留了几件衣物在我那里,确认死讯后,我和她弟弟联系了,一起来这里,把衣物埋进了这个小坟墓。在很多人眼里,阿美就是个坏女人。但是,在我心里,她仍然是我的朋友。有时吧,我认为阿美就是一朵花,这朵花开的正艳时却被风吹了,被雨打了,被虫蛀了。花儿凋谢了,但花儿依然盛开过。

“昨天是清明节,放了一天假,加上星期六和星期天,我有点时间,所以来陪她坐坐。我只能陪她坐坐。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烧纸钱。阿美读书时喜欢吃开心果,她说,我要节约一周才能买上一小袋呢!今天我带了一大袋,我想,把这些开心果吃掉,就算是帮阿美吃的吧!人啊,很多时候都是眼大肚皮小。今天遇上你,我得谢谢你,要不我一个人还真难吃完这么一大袋呢,你说是不是?”

说完,我看看女人,她点点头,轻叹一声,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吃着开心果,喝着水。

我和女人坐了很久。临走,我用报纸包好垃圾,带到有垃圾桶的地方扔掉。

我们下山,分道扬镳。

回头望望,这山,我真的来过吗?

作 者 简 介

王利芳,笔名“楚歌”,公务员,现就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商务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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