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艰难的:重读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
电影《海上钢琴家》配乐
“爱,很好;
因为爱是艰难的。
以人去爱人:
这也许是给与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
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
是最高的工作
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里尔克
好久不读里尔克。
本书是里尔克在1903至1908年间写给渴望成为诗人的青年卡卜斯的十封信。
这些信是里尔克对创作的思考,
更是对艰难、寂寞、爱等人生问题的解答,
是给予青年人的真正的精神指导。
一起来读里尔克:
关于爱情
纯洁,
爱的本来面目。
不是作为男人或者女人去爱,
而是作为人去爱。
性之所在是两个"人性"的所在,
"不被时代与情欲渲染,
没有粗糙、狭窄、迷醉与不安。"
"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以便简捷地、严肃而忍耐地负担那放在他们肩上的艰难的'性'。"这样的性,才是"在自身内有勇往直前的韵律爆发出来像是从雄浑的山中,博大的、纯洁的。"
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可是学习的时期永远是一个长久的专心致志的时期,爱就长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强而深入的孤独生活,是为了爱着的人。爱的要义并不是什么倾心、献身、与第二者结合,它对于个人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对于他是一个巨大的、不让步的要求,把他选择出来,向广远召唤。……至于倾心、献身,以及一切的结合,还不是他们的事,那是最后的终点,也许是人的生活现在还几乎不能达到的境地。”
“但是青年们在这方面常常错误得这样深(因为在他们本性中没有忍耐),如果爱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便把生命任意抛掷,甚至陷入窒闷、颠倒、紊乱的状态:——但随后又该怎样呢?这支离破碎的聚合(他们自己叫作结合,还愿意称为幸福),还能使生活有什么成就吗?能过得去吗?他们的将来呢?这其间每个人都为了别人失掉自己,同时也失掉别人,并且失掉许多还要来到的别人,失掉许多广远与可能性;把那些轻微的充满预感的物体的接近与疏远,改换成一个日暮穷途的景况,什么也不能产生;无非是一些厌恶、失望与贫乏,不得已时便在因袭中寻求补救,有大宗因袭的条例早已准备好了,像是避祸亭一般在这危险的路旁。在各种人类的生活中没有比爱被因袭的习俗附饰得更多的了,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发明许多救生圈、游泳袋、救护船;社会上的理解用各种样式设备下避难所,因为它倾向于把爱的生活也看作是一种娱乐,所以必须轻率地把它形成一种简易、平稳、毫无险阻的生活,跟一切公开的娱乐一样。”
“诚然也有许多青年错误地去爱,即随随便便地赠与,不能寂寞(一般总是止于这种境地——),他们感到一种失误的压迫,要按照他们自己个人的方式使他们已经陷入的境域变得富有生力和成果;——因为他们的天性告诉他们,爱的众多问题还比不上其他的重要的事体,它们可以公开地按照这样或那样的约定来解决;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切身问题,它们需要一个在各种情况下都新鲜而特殊、“只是”个人的回答——但,他们已经互相抛掷在一起,再也不能辩别、区分,再也不据自己的所有,他们怎么能够从他们自身内从这已经埋没的寂寞的深入寻得一条出路呢?”
"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边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你要镇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或欢跃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谐和,这种谐和,任凭你自己将来怎么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要避免去给那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常演出的戏剧增加材料;这要费去许多子女的力,销蚀许多父母的爱,纵使他们的爱不了解我们;究竟是在爱着、温暖着我们。不要向他们问计,也不要计较了解;但要相信那种为你保存下来像是一份遗产似的爱,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无须脱离这个幸福才能扩大你的世界。"无须脱离的幸福,不能脱离的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我们才有了继续艰难的勇气。
关于女性
“少女和妇女,在她们新近自己的发展中,只暂时成为男人恶习与特性的模仿者,男人职业的重演者。经过这样不稳定的过程后,事实会告诉我们,妇女只是从那(常常很可笑的)乔装的成功与变化中走过,以便把他们自己的天性从男性歪曲的影响中洗净。至于真的生命是更直接、更丰富、更亲切地在妇女的身内,根本上她们早应该变成比男人更纯净、更人性的人们;男人没有身体的果实,只生活于生活的表面之下,傲慢而急躁,看轻他们要去爱的事物。如果妇女将来把这‘只是女性’的习俗在她们外生活的转变中脱去,随后那从痛苦与压迫里产生出的妇女的‘人性’就要见诸天日了,这是男人们现在还没有感到的,到那时他们将从中受到惊奇和打击。”
“有一天新的少女来到,并且所谓女人这个名词,她不只是当作男人的对立体来讲,却含有一些独立的意义,使我们不再想到“补充”与“界限”,只想到生命与生存——女性的人。”
“大半两性间的关系比人们平素所想的更密切,也许这世界伟大的革新就在于这一点:男人同女人从一切错误的感觉与嫌忌里解放出来,不作为对立面互相寻找,而彼此是兄妹或邻居一般,共同以‘人’的立场去工作,以便简捷地、严肃地忍耐地负担那放在他们肩上的艰难的‘性’。”
走向内心,
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
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
是不是“必须”的创造。
“我们必须认定艰难;凡是生存者都认定,自然界中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防御,表现出来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生存,抵抗一切反对的力量。”
“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
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
观看人和物,
我们必须认识动物,
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么飞翔,
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
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分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地发作,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我们还有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音。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很多,我们还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
一/1903.2.17
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打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延续着。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么?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必须”创造。……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结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二/1903.4.5在根本处,也正是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地孤单……寻求事物的深处……发自你本性的一种需要。
三/1903.4.23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艺术家的体验是那样不可思议地接近于性的体验,接近于它的痛苦与它的快乐,这两种现象本来只是同一渴望与幸福的不同的形式。……他诗人的力是博大的坚强似一种原始的冲动,在他自身内有勇往直前的韵律爆发出来,像是从雄浑的山中。
四/1903.7.16你是这样年轻,一切都在开始……对于你心里一切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像是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别种文字写成的书。我们感受身体的快感不是什么坏事(是一种对世界的领悟)……那些生命借以自新的深的、单纯的需要。……动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种爱与渴望的、静静延续着的形式……顺从需要,这个需要是比享乐与痛苦伟大,比意志与抵抗还有力。要爱你的寂寞
五/1903.10.29罗马在我们到达的头几天真令人窒闷悲哀:由于它放射出来的死气沉沉忧郁的博物馆的空气,由于它精华已尽、而又勉强保持着的过去时代的储存(从中滋养着一个可怜的现在);由于这些无名的、被学者和语言学家们所维护、经常不断的意大利旅游者所效仿的、对于一切改头换面或是毁败了的物品的过分的估价,根本这些物品也不过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的偶然的残余,这生活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而也不应该是我们的。
六/1903.12.23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的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成人们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尊严没有价值。
七/1904.5.14两个寂寞相爱护,相区分,相敬重。
八/1904.8.12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人”里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着我们“人”走进。对于自己不要过甚地观察。不要从你发生的事物中求得很快的结论,让它们单纯地自生自长吧。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种悲哀在你面前出现,它是从未见过地那样广大,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与云影似地掠过你的行为与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惧。你必须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为什么你要把一种不安、一种痛苦、一种忧郁置于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还不知道,这些情况在为你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你要这样追问,这一切是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过渡中,要愿望自己有所变化。如果你的过程里有一些是病态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种方法,有机体用以从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来;所以我们只须让它生病,使它有整个的病发作,因为这才是进步。亲爱的卡卜斯先生,现在你自身内有这么多的事发生,你要像一个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地自信;你也许同时是这两个人。并且你还须是看护自己的医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许多天,医生除了等候以外,什么事也不能做。这就是(尽你是你的医生的时候),现在首先必须做的事。
“我们怎么能忘却那各族原始时期都有的神话呢?恶龙在紧急的瞬间变成公主的那段神话;也许我们生活中一切的恶龙都是公主,她们只是在等待着,美丽而勇敢地看一看我们。也许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处是无助的,向我们要求救助。”
冯至:
在这本书的译序里所说:"他(里尔克)告诉我们,人到世界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的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人每每为了无所谓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下去。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
也许是或多或少地被这种隐瞒和欺骗所刺痛,所以当一个人,一个写诗的人坐下来,用一种最古老的方式向你展示这样的隐瞒和欺骗并坚决地带你逃开,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你,用宁静的语气和诚恳的态度向你讲述艰难的生活,真实的存在与纯洁的爱时,你便很难不有些感动了。
里尔克说:
"每个真实的生活都比那些虚假的,
以艺术为号召的职业跟艺术更为接近。"
寂寞与写作的理由
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灯光熄灭,
如果独自起舞,
如果无人欣赏,
那么对于一个诗人或者一个普通人,
这样不停地写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
写作变成了存活的唯一理由和方式,并且勿庸置疑,因为"感到自己不写也能生活时,就可以使我们决然不再去尝试。"而选择写作的生活是寂寞的,因为它要求我们"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结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寂寞的生活,活在嚣嚣之外,活在单纯的自然中,"依托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渺小,这渺小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庞大而不能测度。"当生活变得越来越喧嚷,当自己已经开始飘离地面,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不再失重,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找回那座记忆中温暖的美丽花园。
里尔克说,要居于寂寞。
"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
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是很重要的事务纠缠,
大人们总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
"试行捡起过去久已消失了的往事;
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
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身旁走过。"
多数的事物就在我们童年忆像般的寂寞中无声地飘去,
我们只拥有少数,珍贵,并且美好。
因为"在少数的事物里延绵着我们所爱的永恒和我们轻轻地分担着的寂寞。"
"对视、尊重与恪守,恪守我们的洁白,正如它一如既往般无暇。"
关于命运
“将来会渐渐认清,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人’里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着我们‘人’走进。只因为有许多人,当命运在他们身内生存时,他们不曾把它吸收,化为己有,所以他们也认不清,有什么从他们身内出现;甚至如此生疏,他们在仓皇恐惧之际,以为命运一定是正在这时走进他们的生命,因为他们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类似的事物。正如对于太阳的运转曾经有过长期的蒙惑那样,现在人们对于未来的运转,也还在同样地自欺自蔽。其实‘未来’站得很稳,但是我们动转在这无穷无尽的空间。”
......
有空
读里尔克吧
他曾经是罗丹的秘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