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文/南溪

老妻

01

村里人都说我爷爷是高攀了我奶奶。

奶奶年轻的时候，那可是村里一枝花。细长的眉，水汪汪的眼睛，眉心一点红痣如观音。粗黑油亮的辫子长至腰，一会甩到隆起的胸前，一会落到瘦削的后背。每次打桥上经过，都引来后生热辣辣的眼光。

奶奶的能干可是出了名的，干起农活那可是一把好手，做的饭菜热腾腾，不知道多少孩子在晚饭的时候扒着门垂涎欲滴；人也手巧，绣出来的花儿那跟真的一样，都能闻得到花香。

仰慕者自然不少，可就楞没人敢上门提亲。

为啥呢？奶奶家太穷了。

不仅穷，而且姊弟多。算上奶奶，家里一共九个孩子。出了门，一个拉着一个，活脱脱池里的螃蟹。

奶奶又是老二，哥哥不成器，自然重担就落在了奶奶身上。

那年雨天，奶奶撑着一把伞，走在田埂上，给父亲送饭。烟雨蒙蒙中，俊俏的模样一下子就落在了她未来的婆婆里。

太婆婆虽然裹小脚，却念过几年书。丈夫不管事，儿子游手好闲，整个家都是太婆婆把持。家里并不穷，田挺多，也请了几个长工帮忙。可以说，算是农村里的好人家。

太婆婆打探奶奶的为人后，当机立断提了亲。媒人可说了，爷爷比我奶奶小五岁呢。奶奶的母亲并不管什么小不小的，她呀，乐的嘴都合不拢，收了高价的聘礼，给奶奶扯了件衣服，就送奶奶出了门。

那一年，奶奶二十岁，爷爷才十五岁。

02

我不知道奶奶当年是怎么穿上大红的新衣裳，夹着小布包，走过了蜿蜒的小路，进了我爷爷家的门。

她在想什么呢？是想着当年自己穿着月白衫子，躲在桃花树后面偷偷地看教书的白净先生？还是自己在干活时，陌生小伙子憨厚的笑脸，满是汗珠的手上怪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一壶水。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做女儿的时候，是个勤快的闺女；如今做了媳妇，更加不赖。烧饭洗衣，浆洗打扫，样样不差。公公是个甩手掌柜不管事，婆婆慈爱又处处维护，这应该是奶奶过得最舒心的几年。唯一操心的，就是爷爷了。

爷爷十五，还在念私塾。家里有钱，自然也不好好念，整日偷鸡摸狗，聚众打架。奶奶看不过眼，劝几句，爷爷眼一横，骂一句：“老婆子！”便不理她了。奶奶也只好安慰自己，丈夫还小，以后会懂事的。

好日子过得很快。公公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积蓄，一命呜呼。婆婆哀伤不已，很快积劳成疾。临走前，她叮嘱我奶奶，爷爷不成器，定要好好照顾。

奶奶含泪点了点头。

这一年，我奶奶二十二岁，爷爷十七岁。

家里塌了，爷爷便想辍学，横竖也不想念了。奶奶这时候却语出惊人：“你念！家里我供着。”爷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骂咧咧：“活受罪。”手却将烧饼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奶奶的碗里。

奶奶更忙了。家里还有几亩田要顾着，鸡鸭要养着，衣服要洗着。念私塾可不便宜，奶奶连夜熬工，绣了花儿上街卖，补贴家用。还得做饭，拎着馒头去接我爷爷下学。

她满心以为，爷爷会念书，会有大出息。

直到爷爷有一天鼻青脸肿地回来，扔下一句：“老子不念了！”也不理奶奶气急败坏地哭叫，进房就躺下睡着了。

奶奶好好地哭了一场。

骨子里坚韧的奶奶自己找了私塾先生，双膝一软，给先生跪下了。

先生赶忙扶起，才告诉奶奶。爷爷的同学嘲笑爷爷娶了个老女人，爷爷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寡不敌众，落了伤，也不同奶奶讲。

奶奶在回去的路又哭了一场。回去后，给爷爷打了个糖水煮蛋，安静地看着爷爷狼吞虎咽，什么也不说话。

03

书不念了，总得学点东西。

爷爷去学木工，仗着小聪明，学了一点皮毛就四处炫耀，被师傅用棍子赶回了家；爷爷又学着养鱼，鱼还没长大呢，就被爷爷黑日里偷着烤了。奶奶没法，只能按着爷爷回家老老实实种田。田也种不好，还要奶奶帮衬。

这一年，奶奶二十三岁，怀了我妈。

本以为日子穷是穷了点，至少能过。可谁知爷爷偷鸡摸狗的毛病不改，竟把村长准备修路的铁杆子给偷了换钱，当场就被逮住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奶奶大着肚子去找村长，村长是个铁面无私的，平常就对爷爷看不惯。当下拍板，关了爷爷一年。

这一年，奶奶是眼泪拌着饭熬过来。卖了田赔给公家，辛苦照顾着余下几亩地，还得小心呵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奶奶漂亮，不少人打着奶奶的主意，都被她给骂了出去。

每个月，奶奶都会将剩下的粮食做了白馒头，给爷爷送去。爷爷不领情，骂了句老婆子，转身就啃起了馒头。可是奶奶分明看见，爷爷眼眶红了，爷爷知道，奶奶不容易。

九个月后，奶奶在家里，一个人咬牙生下了我妈。

两个月后，奶奶抱着被裹中的妈妈，站在门口等爷爷。爷爷蹒跚回来，头一回当着邻居的面抱住奶奶，口中却不饶人：“死老婆子，又瘦了。”

家里添了妈妈，又多了一个饭口。奶奶忙的团团转。一回我妈妈发烧，可是家里实在没钱了，奶奶一咬牙，绞了大辫子，换了钱，才治好我妈。

一转眼我妈妈学会走路了，又开始说话了。妈妈聪明，从小过目不忘。妈妈想上学，奶奶愿意，爷爷却不愿意。

爷爷凶奶奶：“家里不够忙活的吗，你还想送丫头片子上学，一个丫头，念什么书！”奶奶低头抹了眼泪，却不松口：“丫头身体不好，她哪能干活呢。”爷爷抽着烟，叹气：“家里哪来的钱呢！”

第二天奶奶回来，脸色苍白，胳膊是青紫的，袖子有血迹。她拿着一塔钱交给爷爷：“明天给娃交学费吧！”

爷爷哭了。奶奶说呀，那是第一次见爷爷哭呢，劝都劝不住。

04

后来呀，生活就顺了。妈妈聪明，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她带着爷爷奶奶搬到了城里，认识了我爸，生下了我。

奶奶每每给我讲起这些事，爷爷就不乐意了：“死老婆子又说啥子呢？我饿了！”奶奶就赶紧去做饭，不忘往我口里塞一颗糖。

口里的糖很甜，可是再甜，也甜不过爷爷和奶奶的的爱。那哪里是叫死老婆子呀，分明就是在说，我爱你，我的老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