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桥《天下之大,有月则明》
天下之大,有月则明
佛说:法不孤起,必仗缘生,因缘化生,环环相扣。
所以,佛手里的佛珠散落时,佛没有睁眼。那年,天下动乱的时候,也没有佛来拯救世间众生。即使数十年兵荒马乱之后仍然是河清海晏的天下太平,马放南山的生活里有多人少已经永远没有机会接受佛的救赎了。
一.
秦淮河,胭脂巷,连那十里的冷水都染了轻浮的味道,清流涨腻,把风花雪月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入眼尽是繁华,香肩半露、轻纱绕臂在门口招徕的女子的眼里都流连着一段又一段的风流。
温柔乡,画舫摇摇晃晃,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日日夜夜,来来往往,像永不停歇的轮子,一些人来了,走了,死了。又有另一些人来了,走了,死了。生死离别在这里都麻木了,
青楼楚馆下,世间情感太过于丰富,丰富到没有人承受的起一年又一年的冲刷。
阁楼上的蜡烛点上了,是一室的情爱,似乎在那一瞬间对面的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待到蜡烛结了灯花,燃尽了,天方明了,恩客走了,那时房间里紫色的纱幔一层又一层,似挽留,也似送别。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还是局限在各自天地里的陌生人。
天上人间,上穷碧落下黄泉,九千里肝肠寸断又怎样,谁知道你是哀愁自己的身世还是可怜那些女子比男子丰富绵长的情感?
'有人等过的,妈妈不是什么坏人,她让妓子等,不用再卖身,就做丫鬟,做杂活。’杜鹃姐姐忧郁的眼睛好像再也不会变得明亮了,'可没有人回来,这几十年,一个多情郎也没有。倒是妓子去求妈妈继续接客的有,疯的有,自尽的也有。这些年,这么多姑娘,哪有善终的呢。’杜鹃姐姐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了,久到她知道楼里每一个姑娘。久到她后来会成为这楼里的下一个妈妈。
刚来的时候,我十六岁,秋风刚刚吹起来的时候,连蝉都还没感受到生命就要终结的时候,我被卖到了这里。天下动乱,我甚至不知道是谁这样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跟着母亲信佛信了十六年,可是十六年,我被践踏的时候佛没有出现,也没有救我。
二.
妈妈问我,你有名字么。我轻轻地回答,像无数次母亲教导我的那样,适容。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好像这样一个名字便能离他更近一些,在这样没有人会知道我对自己姓氏背叛了的时候,我给了自己另外一个名字,适容。我不是没有美丽的面容和那些美丽的首饰,只是你看不到。不然,你肯定会心疼我的,对吧?
妈妈说,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安心待着吧。换个名字,叫夕颜吧。其他事情听你杜鹃姐姐吩咐就好。我垂下头,用额前的碎发遮掩起眸子里的哀恻,说好。夕颜,多脆弱的花啊,不金贵也不受人赞赏,朝开夕落,不过可真像我的命运。
我自然是明白,接受这样的命运是我唯一的选择,母亲说,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还有希望。就算是折辱至此,我还是要活下去的。夕颜就夕颜吧,我也希望我对你的那些心思早一点枯萎衰落就像从来都不存在过那样。
在楼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三教九流酒肉贪欢,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或许爱情有时候只是一种拖累,在金钱,权利这些欲得却未得的东西面前只有一种尝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无力感。那些书里讲的为爱放弃家财万贯,为爱不顾一切的多情郎,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连看见一个似乎都是奢侈。杜鹃姐姐说,夕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秀才家的女儿,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但是性子娴静温淑。秀才有很多学生,有一个姓林的学生,是里面最突出的。文思敏捷,倚马可待,在那并没有那么多有学问的镇上,很是显眼。秀才便把女儿许配给了这个大她三岁的俏郎君。后来,有一年啊,这天下闹饥荒,圣上荒唐,轻信小人,把赈灾的钱都拿去修了佛庙,灾情越来越严重然后生了瘟疫。秀才夫妻二人双双染病身亡,那小娘子只好去投奔未婚夫。恰巧那年未婚夫要上京赶考,家中无钱,郎君的母亲便把那小娘子卖进了青楼,还好那郎君是个有良心的,感念着这些年秀才对他地的招抚,给那小娘子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信,说,待我金榜题名,必把婚书奉上。那小娘子便也没有哭,也没有闹。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听过那一家人的消息。她也要开始接客了,后来一年一年,还是没有消息。她终于啊,也从一个才艺自傲的女子变成了这些风尘女子中最普通的一个。
我猜,那就是杜鹃姐姐的故事吧,杜鹃姐姐没有说那个小娘子很爱那个郎君,可是心死的人是不会提到那么热烈的感情的。我知道她也在劝我放弃心底的那个人。红尘让人迷花了眼,谁会记得那年为你簪花的场景?
三.
因为懂得,所以顺从。那年九月初九,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想说的,想表达的,唯有怀念二字,而我却从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思念是不被允许的。杜鹃姐姐说圣上荒唐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在痛,他们只当我是乱世中一个不知名知姓的孤儿,没有亲人可以重阳相聚,他们只当我是一个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才能存活下来的孤儿,只因为不幸,才有了沦落于风尘的命运。可是他们口中那个荒唐的圣上,是我的生身父亲啊,是那个会抱着我坐在他腿上,说朕的婴婴是这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子,是那个每次去佛寺都会给我求一串佛珠的父亲啊。心诚则灵,佛也没有保住这个王朝,没有保住我的父亲。
可即使我的父亲信佛无道,背负的是“哀“的亡国谥号,可我知道我的父亲有多善良,母亲有多虔诚,他们从来都不会妄伤人性命,也许就是因为在该铁血的时候父亲懦弱地选择了善良,才会亡国的吧。我从来都不懂政治,也不懂历史,可我会怀念我的父亲,会怀念母亲软软的怀抱,重阳节,让我为先父母祭一杯酒,来世不要生在皇家,不要嫁到皇家,那样才能做自己的事情而不被天下人辱骂吧。喝下这杯酒,父皇母后,一路好走,原谅女儿不孝,佛说这是我的命运,女儿信了,女儿还是接受。
四.
一夕天翻地覆,我似乎变成了隐藏起来的前朝余孽,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我没有怨恨父亲,甚至没有怨恨义军的领袖,我只是怨恨我自己,这世间原来如此艰难,过去的十六年我从来都觉得天下人都是佛的信徒,早已经得到了救赎。不会有饥渴和磨难。可是,如今,在这只有自己一人的乱世中,要活下来原来这么难。我开始贪恋春天柳絮划过肌肤温温痒痒的感觉,开始贪恋雪后自己脚印的深浅,开始在这万丈红尘中苦苦挣扎,妈妈让杜鹃姐姐带我去找她,她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一百两’,旁边一位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姐姐立刻接了口去,'楼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咱不能做赔本生意,一个姑娘一天需要挣的银子是有额度的,少了便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妹妹,你可要明了",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玉娘我来了半年,额度还是五十两呢”中间夹杂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听此,旁边的人都吃吃笑了开来。
我低下头说,是,婴婴知道了。
杜鹃姐姐说,妈妈是个好人,你得的银子除了那每天一百两,其他你都可以自己收起来的。
我知道,妈妈是个好人。可是这乱世中,多少好人要先顾住自己的利益呢。那些做杂活不用接客的姑娘吃穿还不如楼里的杂役,还有很多被欺负的,那些达不到额度的姑娘日积月累,就被妈妈一直压榨,没有自己的一分银子。
我对自己的恨从这一刻开始生根发芽,在以后的七百多个日子一寸一寸不断地生长生长,待到那个愿意为我拔掉它的人出现时,它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伤它等同于伤我性命,至死方休。我终于变成了真正的风尘女子,金莲步,杨柳腰,横波黛,远山眉,秦淮楚馆的风尘女子中有一个叫夕颜,虽不似秦淮八艳那样艳惊四座、倾人城池,却也有一群自命风流的王公子弟,官家纨绔愿意千金买到一笑,因为姑娘的手指配得上楼里绝世的琴,那把名叫绿绮的琴。
五.
每次把手指放到琴上,我都仿佛看到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隔着湘帘望过来,
那人依旧是青色的衣衫,书卷气的颜色穿在他身上正好抹去了三分凌厉,他看着我笑,如同冰雪下新挺起的绿芽,让人感到希望,俨然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那衫上挂的的玉佩还是当初我强迫他带上的那块,没有任何的点饰,只是在下端刻了个小小的“婴”字。他当时那般嫌弃不愿,想必是真的很难受吧。要这样忍受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
他不爱我,我明白了。也许从父亲身亡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是没有人能探知到我心底那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是爱我的,那些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琴声落下的时候,除去那帘外之人调笑称赞的声音,陪我的只有身边琴弦上欲落未落的血珠
我问身边的丫鬟,玉儿,这是我第几次吐血了?
她抬了抬头,说,姑娘,第三次了。
那血珠折射出几分嘲讽,又折射出几分怜惜啊。
因为明明知道自己是青楼女子,却还妄想如今的容王。所以嘲讽,
因为明明知道自己是青楼女子,却还懂得绿绮琴的心事,所以怜惜。
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定要为自己寻来绿绮,无论将来怎么样,要学那长卿求娶文君,相伴白头。最后却送我国破家亡,留我苟延残喘,在这世上,颠沛流离。
六.
月明,容月明,很好听的名字。
前朝他是炽手可热的御前带刀侍卫,宫里人都知道公主喜欢他,而如今异姓亲王容王,天下人都知道他在推翻前朝政权时有从龙之功。
我从出生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及本分,还有责任。莫不过于和亲用来巩固政权,抑或许配某家王公子弟用来巩固政权。有先天下的权利,就有护天下的责任,这个道理是父皇让我明白的,只是总有些鸟儿会错过自已既定的飞翔的轨迹,因为沿途的风景太美,太神秘,胜过已知的,灰白色的远方,而他是我沿途的沁凉的月色,用一支惊心动魄的笔以骄傲的姿态搅动了我的生命,搅动了江山,只为绘出他身后的微凉的剪影。
江山动乱是从910年开始的。
910年,各地开始爆发起义,父皇的白发一下子多了起来,看我的眼神也开始有了凄戚。
911年,南部新朝政权建立,天下景从。
912年三月,叛乱军队度过长江,哀帝即御驾亲征。到八月份,御前侍卫容月明投敌。十月份兵败,哀帝积劳在身不堪重负,缠绵病榻至于身死。而后所有城池开门迎敌。京城却先发生动乱,皇宫毁之一炬。多少王孙不知下落,其中就有我。
913年夏,前朝灭。
故事有多简单,我就有多深情。他的目的实现的有多容易,我就有多深情。后来他有多被新皇器重,我就有多深情。
七.
他终于出现了。这一次不是幻影,不是我在心里勾出的轮廓。我还是忘不了啊,我说,明哥哥,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现在才找到婴婴啊。
泪如雨下。
他说,阿婴,我来履行自己许下的诺。
他说,阿婴,原谅我。
他说,阿婴,我带你离开。
我看着他,说,好。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一起离开的,父皇母后,我终于,还是背叛了自己的姓氏。
月明,月明,天下之大,有月则明。即使他颠覆了我家的江山,又如何?他来找我了。
后来这世上,很多人幽叹,我父王当年还为太子时与月明的父亲同在太师房学习,也算是十年同窗,怎么就变成了仇敌呢。可却鲜有人知,他后来告诉我的,他没有背叛过,那时在行军途中,我父皇说:“皇朝气数已尽,新政权势如破竹,更能给天下百姓一个盛世。月明,你带着这些战策和那些将领去对面吧。你们可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婴婴就拜托给你了。”哀帝自杀,两个月丧闻密而不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姓氏一个尊严,也给那些他送到对面的臣子一个从龙之功。这是他最后为他的朝堂做的事情了。父皇最终还是那个善良的父皇。他是昏君,只是因为没有那个能力使这个颓唐的王朝起死回生吧。
我看着身侧那张俊俏温柔的脸,唇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他说,婴婴,你害我一番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