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22)

24.饥荒

藏历十六绕迥土蛇年,民国十八年。

唵嘛呢叭咪吽——阿妈念经心不在焉,她说,又来了,又来了。她说的是谁呢?她说的是“加卡卜”。

又一个“加卡卜”来了!

他们自称国民军,身上穿着灰不溜秋的军装,背后背着六个字:真爱民不扰民。远在金城的国民军的委任状到了:任命南杰嘉波洮岷路保安司令。卓尼嘉波领地的四十八旗分为两个支队,索郎、江措两个世袭大头目为第一二支队长。

保安司令?这是个什么官职,闻所未闻。而在卓尼人看来,换汤不换药。

自从被国民军任命后,差事不断。不是要钱要粮要林,就是借人修路修工事。属民们前所未有的不满,已经有部分部落弃兵马田而走。几百年来种兵马田的属民对卓尼土司形成人身依赖,虽然田地所有权不属于属民,但是可以世世代代种下去,他们尽属民的义务也享受属民的权利。遇到灾难接受土司的庇护,孤寡老人或者领有达汉嘎书者领取官寨的公益金。还有草洼,亲房,邻里,都是他们割舍不下的亲情。除非绝户更替,很少有人放弃。他们的祖宗以及以后的他们自己,都要轮回转世,他们走了亲人们回来就找不到他们了。因此人们除了“避凶”没有人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眼下,走了的人原因很多,有的是缴不上租子,有的是出不起兵马,或者怕没完没了的派丁,总之生长于斯的土著能拔起根出走,日子一定是过不下去了。

这让南杰嘉波汗颜。大车道开通以来,接纳了外面无数的人。而眼下,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走了。厨娘给他端来点心时,他一抬手就打翻了,背着身子说,出去出去出去!

年过四十的喇嘛保看上去像个老人,瘦弱难支,但他还在唱着歌:

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我的心上人心上没有我

看林家阿妈坐在洮河边,提着一只水桶,看天。她说,南赡部洲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年景,天上不长云了,地上就不长苗了。连风都没有啊,世间万物都是风带来的,风哪里去了啊,阿么就把风丢了。

女人和娃儿们把奶桶茶桶水桶都提出来,从洮河里舀了水往田地里浇,跑上几十遭,人就累瘫了。

喇嘛保拍着地皮说,地就不是这么种的,这不是人种地,是地种人,早晚把人种到地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洮河两岸谷地收了粮食,人们在农闲的时候挖了一些水渠,现在派上用场了。靠着水渠的滩地收了粮食,坡地山地颗粒无收。北山草地上的草没有青就黄了,牛早已死光,马和羊啃地上的草根,嘴上磨出血,草地上到处是黑色的血迹。旱獭和塞隆在草地上婴儿般地啼叫,竟像猴子似的吊在树上,树皮也被牲畜啃光了。洮河两岸的绒洼再一次体现了河边人的优越,他们收了粮食。

卓尼川上共有四个粮仓,官寨义仓,寺院香火仓,迭部两个粮仓。为“加卡卜”修松潘公路的民工几乎耗尽了上下迭两个粮仓的粮食。索郎四老爷一摊手说,北山除了山和树,什么都没有了,连旱獭和塞隆也没有了。

南杰嘉波派索郎大头目进金城,要求国民军政府停止卓尼领地派工修路,停止在卓尼领地收集粮草,速派大员察看卓尼灾情,发放救灾物资,从速从快刻不容缓。

十二掌嘎的长老们互相扶持着围坐在官寨外面,东倒西歪的像一只只空牛毛口袋,支不住立不稳。看林家阿妈坐在里边,说,等待一个消息的时候,肚子是不会饿的。索郎四老爷的消息没有来,江措大头目的消息来了。国民军突然宣布松潘公路停工,顺便劫持了丹增送来的下迭崔古仓的最后一批粮食,他们令卓尼兵马民工后退两千步,仓皇撤离。

船城里的人慌了。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船城里的两个粮仓看不见了,过去船城里除了官寨和寺院,两个粮仓是最雄伟的建筑,现在看不见了。

喇嘛保饿得睡不着半夜在船城游荡,发现王十全家里的长工往官寨里运粮食。他是怕他的粮仓被饥民抢了,放在官寨里保险。第二天人们发现,地主王十全院子里过去的粮仓没有了,只有一堆土坷垃,冒着烟呢。到这种时候了,地主王十全还不忘了把土坷垃烧成肥料。

那些上天入地的人,天上地下的吃光了,河边石头上的苔都舔光了,人们转身回来围住了官寨。

索郎四老爷在官寨墙垛上支起了枪。围着官寨的人越来越多,从木楼上往下看,一个个的脑袋像一堆烧焦了的芫根。人们仿佛别的地方都死了,只有鼻子活着,他们就是闻到官寨里有粮食,死也要死得离粮食近一些。如果此时从官寨里往外运粮,一定会刺激得所有人发疯。

船城里所有的碉楼都闭上了门,门口挂着腰刀,短箭,在月光下寒气逼人。

南杰嘉波在木楼上来回走动,木楼咯吱咯吱地响着,这响动让阿妈坐卧不宁。官寨那扎那几天不敢有烟火了。阿妈说,我想喝茶,酥油茶真香啊!

彼此对峙着。没有声音。前几日人们的黑脑袋还立着呢,后几日倒下的就多了。最后,几乎所有的脑袋都杵在地上了。太阳升起来很慢,落下去更慢,南杰嘉波撑不住了。这么多人危在旦夕,更有朱扎九旗上千族几千属民陷于困顿。南杰嘉波对大总管说,人命比天大,支几口粥锅吧!

令南杰嘉波没想到的是,从上卓梁上,顺着风飘来粮食的香味。原来是四老爷的调虎离山计,把那些人引走了。

旱灾过去之后,卓尼土司领地又有了片刻的安宁,而这安宁更像一场回光返照。

25.青天白日旗

总管出了官寨,派人抬了义仓里的干肉,在官寨外支起两口大锅。可以想象得到,总管正拖着油腻腻的袍子,指手画脚,掌嘎头人家的婆娘们做肉汤。将有一个重大的仪式在官寨外举行。

过去掌嘎里有人外出,乡邻们呼儿呼儿地在空中扬牦牛奶。这一次,不同了,旱灾过了,牛奶金贵了。这个仪式就是吃饭。两口天大的铜锅里煮着卓尼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细细的长长的滑滑的,不是长面不是麦索。汤里面不知道调了什么东西,香得人直想打喷嚏。

嘉波阿妈打了个哈欠,转身到那扎那。那扎那里飘出香味,那是厨娘做的胡辣羊肉粉条汤的香味,阿妈嘴角浮起笑容。第一次吃粉条时,阿妈以为是虫子,扇了厨娘一个耳光。现在她已经深深迷恋上了滑溜溜筋道道的粉条,加上鲜香的羊肉,调上商人带来的调料,嘴里一放一吸溜就魂儿似的没有了。

阿妈咂巴着嘴,唵嘛呢叭咪吽。

刚坐到那扎那前面的石几上,便听到了一点声音。只见一个下人窝在一个马凳旁,哧啦哧啦地打呼噜,睡得正香。之前阿妈以为马凳上苫着一张羊皮呢。阿妈对青冈说,这是谁啊,皮紧了?青冈说,回阿妈话,是看林家阿妈到官寨来向嘉波阿妈谢恩,等得久了,睡着了。嘉波阿妈笑了,是有这么回事。早上喝了大茶,大总管说,看林家的来官寨向嘉波阿妈谢恩。

嘉波阿妈很是喜欢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儿子长在自己身上的老女人。可怜她腔子里跳动着的是儿子的心,虽然长皮的地方老得像个牛百叶,但是眼睛亮得像电壶里的电。她大部分的工夫在外面磕长头,可是盘缠总是在半路上花尽,她就折回来再攒盘缠。一辈子快过去了也没有走到拉萨。有几次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可是又转了向,等再抬起头来,看到了花尔干山。转向不转向是她自己说的,谁都没有看见,因此也没有人替她惋惜。她说,磕长头就是磕长头,拉萨就是拉萨,一下子就走到了,后面阿么活呢?

嘉波阿妈坐在石凳上,缓了一口气。厨娘端来一碗汤,嘉波阿妈大口大口地喝,之后抹着嘴笑了。厨娘端给她的是胡辣羊肉粉条汤。嘉波阿妈确实又老了一拃,以前的笑声是咯咯咯,现在是呵呵呵。

厨娘把另一碗粉条胡辣汤放在看林家的鼻子下面,老婆娘醒了。她边看着厨娘边喝着汤,喝着喝着就哭了。她说,喝了这碗汤就可以死了。嘉波阿妈突然放声咯咯咯地笑起来,吓得看林家的差点吐出来。

嘉波阿妈说,我一看到这个比我还老的女人,身上的病就没了,牙就不疼了。看林家的,你到官寨做什么来了?

看林家的眨眨眼睛咂咂嘴,说,喝汤之前我记得,喝汤之后忘了。阿妈直想笑,忍俊不禁。说,你每天晌午进官寨陪我喝汤,怎么样?

回嘉波阿妈的话,在下不能再喝这种要命的汤,你也不要给官寨外的任何人喝这种要命的汤。吃了这要命的东西就不想吃其他的东西了,吃不着就整天想着,让人阿么活呢!

阿妈不高兴了,卓尼川上还没有人拒绝她的恩赐。

青冈给看林家的使了个眼色,看林家阿妈根本视而不见。她埋着头说,回嘉波阿妈的话,我又要磕长头去了。这次去的是一个以前没有去过的生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哦?你不是去拉萨?

在下这次不去拉萨,是脊梁背着热头往北走,跟着卓尼的羊们往北走。卓尼的羊们今天就要上路了,它们要从春天走到老秋,从羔羊长成大羊。它们是一岁羊,它们只有去没有回。再回来的不是羊们,是银子,一路上响着,一路上响着就回来了。我心疼卓尼川的羊们,它们没出过远门,它们认生,我怕它们被风刮跑,外面的风大得很。我怕它们吃上断肠草,外面的闹羊花跟卓尼的闹羊花不一样,它们辨不来。

青冈知道南杰嘉波已经派北山的羊把式基本选定了“活羊道”的线路,要把羊活着送到金城去,可是活羊道上可能有断肠草是谁都没有多想的,因为羊有辨别断肠草的本能。

官寨外面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船城。人声躁动,成百上千的羊羔们咩咩叫着。每一百只羊羔叫一个羊房子,大概有十个羊房子,由拉毛草的男人蒙古喇嘛当羊掌柜,带着羊把式浩浩荡荡离开船城。女人们舍不得,追着自己家的羊羔,把眼泪抹在羊羔身上。

看林家阿妈哭起来,说,嘉波阿妈啊,我想起到官寨做什么来了,我是来跟嘉波阿妈道别的,我跟着羊们磕长头去了。

羊们刚离开上卓梁,就有马蹄声响进了船城。

一队信使,挑着一杆旗帜。“刘捣板”走后,看来“马不管”也走了,现在的“当局”是“青天白日”。在苍茫的神山下,在麻浮汹涌的洮水边,在连接天地的辉煌金顶下,青天白日旗看上去有点苍白。

紧接着驻扎在岷州的国民党新编十四师把罂粟种进迭部沟里,肥沃的落叶林地是罂粟生长最好的土壤。之后他们把种植罂粟的罪名栽到卓尼的头上,要收烟亩税。秀才遇见兵,百口莫辩。那些所谓收“烟款”的官差荷枪实弹,不是来要钱的是来要命的。迭部沟里的部落因此藏进深山老林里。

就在此时,甘肃省政府令卓尼的大头目进金城,有紧急事务商量。南杰嘉波不敢违抗命令,于是派四十个精兵强将护送江措大头目去金城,索郎大头目在河州三甲集接应。

南杰嘉波能感应到江措大头目忧心忡忡。江措久久地握着他的手,很用力,南杰嘉波感到了疼。他是他的手足,从十三岁那一年起,他们坐着一只架窝子去临潭,那一个芳香得如一块奶酪的清晨,他们的心挽在了一起。挽住他们的那根绳子是肉做的,在迭部与卓尼,在迭部与卓尼之外,常常牵动着彼此的心,常常疼。他们的心同时愧对领地的五百多个部落,没有做好他们的王和首领,没有减轻他们的饥饿、寒冷、劳役、恐惧、无望,没有让他们感觉到活着的安心死去的安详。他们的心里都愧对着一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是古雅山上的两块金子,都被他们放生锈了。南杰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有好多话想对江措说啊——江措练手啊,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抱怨呢?你为什么从来没有与南杰相左的意见呢?你为什么总是做在前说在后呢?你一直都在为卓尼为南杰出生入死。为了卓尼,为了女人老人和娃儿们,好好活着,我的江措练手啊——

江措大头目的坐骑海骝马,黑得像卓尼的夜色。这匹六月天在氆氇里发汗,秋天在洮河的麻浮里浸泡,如此几次三番驯出来的马,壮实得如一座青山。江措大头目按照当局的要求,带着四十个兵马,这是当局要求进城的兵马数量极限。

上了上卓梁,路边站着一个人。她戴着珊瑚帽,手里拿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江措大头目下了马,把脚伸给菩萨女儿。菩萨女儿跪下来,脱下旧靴子,穿上新靴子。江措大头目跺了跺脚,里边是绵软的胡麻秸。江措跨上马,回过头来对菩萨女儿笑了笑,用一双崭新的獐子皮翘尖靴踢了马肚子。

跑出一箭远,牦牛江措突然倒立在马背上,一双獐子皮翘尖靴插入云霄——三十年前的一幕出现在了菩萨女儿的眼前。

——菩萨女儿大声呼喊着:牦牛江措牦牛江措,一定要回来啊!

——菩萨女儿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了。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啊!他什么都没有对南赡部洲说啊!菩萨女儿甩开绣花连巴腰子鞋向前跑着,跑着。热头在天上,青稞芒子似的光在她眼前跳跃着,像三十年前她从木耳桥上过来,怎么都走不到牦牛江措的跟前来。地下的青草把她绊倒了,窝奶泼在草地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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