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文 / 小河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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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
2014年的秋天,有传言说,我的父亲出轨了。这件事像一个平地惊雷,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迅速蔓延。
彼时的我,还才18岁,从小便是左邻右舍教育自家孩子的标本,正就读于当地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这件事后,我变成了学校同学口中流言的风向标,回家成了我每天最忧愁的事情。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一直以来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更不知该如何安慰我那整日为家中琐事操碎心的母亲。那段日子,家里的空气像极了屋外的冷风,直渗到骨头缝里去。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事儿都不知道,除了越拖越晚的回家时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点马脚都没有。
可是有一天,我刚推门进去,便发现我的父亲招来了许多叔叔阿姨,客厅里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到处都是。父亲听到关门声,抬头看我,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漂浮不定。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像小时候那样用他的大胡子扎我的脸。我知道自己当时没有控制好情绪,推开他的力道也没有把握好,他的委屈都写在了脸上,像个被批评的小孩子。在场的每个人都对我嘘寒问暖,知名的或不知名的,看上去都和善无比,我却只觉阵阵寒意。不出我所料的是,她们几乎是通宵饮酒。我无数次调大电视音量,又无数次狂摔洗手间的门以示反抗结果都是徒劳。所以我几乎是一夜未眠,幸亏第二天是周末,否则我想我大概会从六楼跳下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五分,我被尿意闹醒,迷迷糊糊的起床上厕所。碰到母亲刚收拾完客厅的一片狼藉,左手的袋子里装着很多啤酒瓶,沉甸甸的导致她整个身子都往左侧倾斜,正准备小心翼翼的出门买菜,她赤脚走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只是怕吵醒我那宿醉的父亲。这时已经是大西北的冬天了,我的心比地板还有寒上几倍,母亲的妥协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觉得无比心酸。大概是从小在众人期待中活着,我的性格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几分隐忍。这种事,换作平常人家的孩子,不说哭闹,可能离家出走的戏码已经演过好几茬了。而我只在这一刻,燃起了许多复杂的怒火,想为母亲鸣不平的心情再也压抑不住了。我冲进父亲的屋里,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到底对这个家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母亲,为什么让我在学校了里抬不起头,一字一句毫无章法的砸在父亲面前。可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我连从他的表情中寻找答案的机会都没有。我的爆发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回应,我即使有再大的委屈和不甘也不知该如何排解。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我自以为到老都会是家中顶梁柱的人,在世俗的漩涡中的确是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我无法再自欺欺人的在心里杜撰理由为他辩解了,只好灰头土脸的一天挨着一天的过。
很快就到了放寒假的日子,我拿着成绩通知单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有一对恩爱异常的夫妻,这画面让我猛然就想到了往日的父母,潸然泪下。与我同行的朋友甚是惶恐,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我,而她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眼泪与手中成绩单上低迷的数字毫无关系。
进入寒假后,大街小巷的年味也是越来越浓,闭着窗户烟花炮竹的声音也会从耳朵钻进来。搁在往年的话,我可能早就沉浸在这阖家欢乐的气氛中,整日合不拢嘴了。而现在,我几乎每日闷在屋里,与无穷尽的作业为伴。我尽量不去看不去想,继续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除夕夜说来就来,毫无防备。天刚暗下去,家中的屋子里便已经塞满了亲朋好友。我就不得不出去跟每一个长辈问好,再假意推脱几次后收下红包。母亲和几位阿姨在厨房中忙碌着,看着她穿着灰暗围裙的背影,我的烦躁情绪又腾空而起。
父亲走过来说想跟我聊一聊,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事情的转机也来的很突然。从客厅到里屋我们总共走了十二步,我为了悄无声息表明自己的立场,故意坐在离床稍微有点距离的椅子上面。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他微微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跟质问他的那天如出一辙。可这次,我看到了他头顶上的几缕白发,和由于紧张无处安放的双手,手上的老茧看上去也格外的刺眼,我突然没由来的觉得自己最近很浑。父亲的解释全程都进行的异常缓慢,有几处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为了让他安心一点,我便从椅子上起身坐到他身边,静静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我并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们十八年前的冬天,在医院收养了我。我的生母是一个学生,被渣男欺骗怀了我,可是在那个贞洁如命的年代,她即使偷偷生下了我,却因惧怕世俗飞椅,无力扶养将我抛弃。恰巧母亲的朋友在医院的妇产科工作,出于同情把这件事情告知我多年不孕的父母。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的发展到了现在,我的父母十八年来将我视如己出,给了我他们所有的爱与关怀。我也争气,从未让他们失望过。然而,我的生母十八年来每每想起这件事便心下难安,回来这个小镇重新寻我,试图弥补一二。直到她看见我被父母教育得如此优秀,才放心离开。而前些日子关于父亲出轨的谣言,皆因他与我生母每日协商见面,才招人非议。那些在家里陪父亲宿醉的叔叔阿姨,也只是同情父亲遭遇,前来安慰而已。
我恍然大悟,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却在此刻一一浮在眼前。那个和父亲一起出现在学校门口的问我某小区怎么走的怪阿姨,我足足说了三遍也不记路,只好主动带她过去。那个宿醉的晚上偷偷传进我耳朵里“亲生”、“舍不得”“医院”等关键字眼,被我当做大人之间的无聊八卦随意处理。还有我情绪爆发冲进房间大声责怪他时,他微微耸动的肩膀,也被我当做醉酒的后遗症刻意的无视。原来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守护着这个家,还有我的母亲,即使在知道了这些之后,一边在背后不动声色的支持着父亲,一边还要努力照顾我的情绪。
在最后,父亲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同生母一起生活,他也愿意尊重我的决定。他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当年收养了我。我哭着抱着父亲,告诉他,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家。我暗下决心,对于我的父母,我唯有出人头地,方能报答一二。原来,家就是这样,无论你给了他什么,他都会以爱回应。无论外面的天气如何,只要到这里就如沐春风。
2014年的除夕夜,我做了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