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乡
去年冬天我回山东,跟母亲的重感冒不期而遇。
她没日没夜地猛咳,吃药、打针,折腾八天才好。实在不放心她自己在家,决定不顾她的反对,送她去养老院过冬。
母亲天生性格开朗,走到哪里都会很快找到朋友。这点,我一点也不怀疑。送她入住后我离开,如我所料,她跟舍友处得很好,养老院里其他老人跟她打牌、聊天。看着她因感冒消瘦的脸庞逐渐有了红润光泽,我终于安心做我的事。
只是,总有一个想法在我心里。母亲,在远离老家一百里地的养老院,她想家吗?
母亲的娘家距离我家十五里地。最初的记忆,是被母亲抱着走姥姥家。在母亲肩头的被子里,听见母亲粗重的呼吸。十五里地,像天边一样远。那时母亲有着健硕的身躯,乌黑的头发。她就这么抱着我,一上午的工夫走到姥姥家。一直到后来有了自行车,再后来是小姨夫开三轮车拉着我们、再再后来,我有了汽车拉她。然后,我离开家乡,她又自己骑电动车回娘家。
那时,姥姥姥爷都在。母亲十天八天便回老家一次。岁月流逝,姥姥姥爷逐渐老去,母亲的头发白了,回一趟娘家成了大事。我每次回家都拉她去看看她的爹娘。有时,也会给她叫个车。一直到那年冬天,姥姥走了。几年后的深秋,姥爷又走了。
母亲一下没了老家。对于一个从未离开家乡的人来说,姥姥姥爷家,就是她的“故乡”。她的父母走后,母亲回老家的频率变成了一年两次的扫墓。后来,按照老家的习俗,扫墓从一年到三年,再到九年。九年以后,便不用再去扫墓。清明扫墓是家里男丁的事。于是,母亲的“故乡”变得遥远,遥远得仿佛她不曾是那块土地的孩子。
我曾问母亲,问她想老家吗?她说父母不在了,不想家了。
那一刻我很难过,我想到的是几十年以后,在没有父母以后,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又会在哪里?
年前,母亲在养老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后,我接她跟我一起。她背着双肩背,像放假回家的孩子。见面就跟我说养老院的好,伙伴们跟她相处不错。说话间还给我跳老年广场舞。从养老院距离我家三百公里,可是距离母亲的家越来越远了,她竟然只字不提老家的事。行李箱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跟我一起,她像是从来没有故乡的人。
跟我在一起的日子,母亲都是跟着我吃饭走路看电视。很多次我引导她给我讲讲我家的往事,可说不了几句她就没了兴趣。她没有像我在书中看到的那样,母亲给孩子讲从前的故事。对于我的成长,大多是我自己的记忆。很多往事,都是我讲给她听,而我的母亲,都说她早已忘记。
这段时间,没想到疫情如此严重,会让母亲滞留在这里一个多月。开始的日子,母亲坐立不安。问她是不是想家,她说不是。后来她说不习惯住楼房,不习惯出门不见邻居。这段时间走不了,出不去,母亲也踏实下来。尽管她跟我在一起说不了多少话,但明显感觉她很安稳。给她下了抖音,跟她说要戴着耳机听。她便戴着耳机看,看完还跟我说里面的新闻和故事。
年前母亲好不容易烫的头发,一个月长得没了边角。我买了理发工具,上午给她理发。满头卷发,白透了。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心想这是我跟她最长时间的相处。镜子里她对于我的手艺无比满意。我说以后我回家就带着工具,我给你理发。因为母亲额头大,一般人总把刘海给她剪短,很不好看。这是我那些年给她理发总结的经验,这经验一直印在脑海里,像我和母亲的故乡。印在脑海里,无论走到哪里。
我又问母亲,你想家了吗?
我以为她这次离家这么久,肯定会说想家了。可母亲还是如上次那样平静,说不想家。说你们都在这里,不想家。
我被母亲的话一下惊醒。我问了问自己,这段时间,我想家了吗?
答案跟母亲一样:我没想家。
这几年被我回忆了千百遍的故乡,这几年我为之歌颂为之怀念的故乡,因为母亲在身边,我竟然没有一点想念。偶尔,我会跟母亲说起故乡的人和事,但想念的情绪真的没有。
原来,母亲是我的故乡。她在,我就不用想念。
原来,我对故乡的想念,是因为母亲在时,我每个日子里的牵挂。
原来,母亲的故乡在她心里。她离开那片土地,故乡也跟着出走。她跟我们在一起,也没了牵挂,而故乡在她心里,是原本不用想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