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胡同
骑着自行车,从城东到城西,穿越大半个城市的喧嚣,我们去拜访状元胡同。
状元胡同,应该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胡同了,史书上多有记载:山东省潍坊市潍城区西南关的新巷子,这个不到100米长的小胡同里,在清朝光绪年间,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出了曹鸿勋和王寿彭两位状元。
在老百姓的口中,这个胡同真正的名字反而没多少人提起,大家就叫它状元胡同。
一
也是心血来潮,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三十年,听说过状元胡同,但是从来没有去过。周末在家翻书,翻到了清末的一些事,觉得也该去拜访这个著名的胡同了。
查了地图,西南关社区挨着的那条马路叫“爱国路”,这一片有不少老旧小区,里面有许多几十年前破败的老房子。这几年房地产市场低迷,拆迁似乎遥遥无期了。
沿着爱国路往北走,在一个小区的门口,我们看到了“状元故里”几个大字。心中不由得一阵欣喜:就是这里了吧?
五月的城市,在万木葱笼中仍是喧闹的,出门的时候还是薄阴的天气,不一会儿,细细密密的雨丝就飘了下来。
路边卖东西的小贩纷纷收拾起了摊子,撑起了伞。朋友说,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平民区,居民以做小买卖的居多。潍县城的高官巨贾一般不在这边住。
躲雨的时候,向旁边修自行车的大爷打听状元胡同,大爷手一指:状元胡同啊,以前就在那个公厕的后面,但是现在没有了,早就盖成楼了。拆了有二十多年了吧,我年轻的时候还经常在那里带着孩子玩耍呢!
状元胡同作为一个景点,从清代经历了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一直保持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终于,在旧城改造的滚滚大潮中,被无所不能的开发商拆掉,盖成了楼房。
我们有些茫然。风挟着细密的雨丝吹来,竟感到有些冷。
大爷说:这个小区里面还有个亭子,都是后来建的,也没啥意思,不过你们可以去看看。
雨似乎小了一点儿,在细雨中漫步小区,我们寻找着已经消失的两位状元的影子。
小区里,北面有一个幼儿园,叫“状元胡同幼儿园”。小区西面的一面墙上,画着状元曹鸿勋的画像,不远处还有一面墙,墙上印着一幅“状元卷”。
终于在宿舍楼下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个小亭子,也是普普通通的亭子,但亭子的旁边有一个小雕塑,雕的是一本翻开的书,上面刻着状元曹鸿勋和王寿彭的事迹。
几个孩子在花园里玩耍。100多年前,童年的曹鸿勋和王寿彭就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脸上是否也有这样纯真的笑容?
二
状元是科举制度的产物,我国的科举制度从隋朝确立,一直沿续到清朝,历史上有姓名可考的文状元有592人。潍坊旧称“潍县”,在隋朝到清朝光绪年间的1200多年里,潍县没有出过状元。而到了光绪二年(1876),在潍城西南关这个不起眼的胡同里,出了第一位状元曹鸿勋,光绪二十九年(1903),又出了一位状元王寿彭。
他俩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曹鸿勋生于1846年,王寿彭生于1874年,两人相差28岁。曹鸿勋中状元时,王寿彭才3岁。但他俩中状元时的年龄差不多,曹鸿勋31岁,王寿彭30岁。
两人共同的特点是勤奋、好学、聪明。
曹鸿勋像
曹鸿勋,字竹铭、仲铭,号兰生。据考证,他的祖父曾中过举人,但这基本与曹鸿勋没有什么关系,他祖父去世12年后,他才出生。他的父亲没什么文化,在西南关一带做些小买卖,烤火烧(潍县的一种特色食品,类似馅饼)、煮地瓜什么的,每天去街市叫卖。据说还开过卖衣服的小铺,曹鸿勋少年时常常吃不饱,读书成了他忘记饥饿的“良方”。他在私塾的启蒙老师叫丁象廷,丁老师爱惜这么聪明好学的孩子,经常留曹鸿勋吃午饭,为此,曹鸿勋一直感激不尽。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纪稍大,曹鸿勋就“勤工俭学”,他给大户人家的孩子当过“伴读”,还差一点成了书童。当年潍县知县张楷枝为防民变加固城墙,修城者可以“以工代赈,以土换米”,十几岁的曹鸿勋加入了这个行列,白天去背土修城墙,晚上回家读书。
曹鸿勋写得一手好字,有一年春节,他为潍县城东南角的文昌阁写了幅春联。正是这幅春联,让他结识了一位“贵人”。从此,千里马与伯乐相识。
此人叫陈介祺。陈家在清朝是名门世家,陈介祺的父亲陈官俊嘉庆年间曾任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陈介祺年幼时随父亲在京城读书,学问深厚,曾任翰林院编修,42岁那年辞官回到故乡潍县,专心金石研究,成为一代收藏大家。他在潍县的府邸被当地的老百姓称为“翰林院”。
也是机缘巧合。陈介祺有一天到文昌阁遛弯儿时发现了小曹同学写的春联,一见倾心,便想见一见书写者。后来约见了曹鸿勋,见小曹同学谈吐不俗,一表人才,爱才心切的陈介祺收其为义子,并实施“希望工程”,让小曹到陈家的家馆读书,有名师指导,陈家的藏书可以随便借阅。这样一来,曹鸿勋的学问更是突飞猛进,光绪二年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王寿彭像
王寿彭成才的经历与曹鸿勋相似,他的书法也很好(为什么老师在高考前总是强调书写,这下明白了吧?)。他父亲是一个替乡绅家管帐的伙计,收入微薄,为了生计,22岁的王寿彭曾去济南做过私塾的老师。只是他没有“贵人相助”的传奇经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科举的道路上一路绿灯,直到光绪二十九年,成为状元。
王寿彭成为状元之后,民间有些传说。有人说,王寿彭这个状元是“偶然”得来的,那年慈禧太后正预备庆祝七十大寿,王、寿、彭这三个字,字字吉祥,分明对应了“王者寿如彭祖”的意思,(彭祖是传说中的老寿星),老佛爷一高兴,就把他定为状元了。后来这个说法越传越广,沸沸扬扬,以至于王寿彭公开写了一首打油诗为自己辩解:
有人说我是偶然,
我说偶然亦甚难,
世上纵有偶然事,
岂能偶然又偶然!
同朝为官,又是一个胡同出去的曹鸿勋也就这件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尔等只说寿彭“偶然”,然其大卷未起草稿便一气呵成,今之学子,孰能办得到?”
曹鸿勋的话,对维护王寿彭的声誉起了一定的作用。
三
学而优则仕。
或许,中状元之后的人生之路,才真正地考验一个人的素质、修养、本色。
曹鸿勋和王寿彭这两位从同一个胡同中走出去的状元,他们的童年经历虽然不相同,但成长环境基本上相差不大,都生长于齐鲁大地,孔孟之乡,贫寒之家。对于他们,后世的评价不一,但我认为,在他们的思想中,“忠君”是第一位的。
这也可以理解,在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中,统治者培养的就是这种东西,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评价一个人,离不开他所处的环境和他所处的时代。要求他们在那个时候就理解什么叫自由、平等或共产主义,那是瞎扯。
曹鸿勋中状元后在翰林院担任编修,几年后,担任了湖南的副考官,在
湖南进行了一些教育改革,颇有政绩。后来又担任过陕西、江南等地的考官。他还任过云南知府、贵州布政使、陕西巡抚等职,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陕西打出了中国第一口油井,算起来,他是中国石油工业的创始人之一。
曹鸿勋在陕西做官时,统治中国260多年的大清王朝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做为地方大员,曹鸿勋有了“实业救国”的一些想法。他上书朝廷,要求在陕西开办油矿并得到了批准。
陕西的延长一带在《汉书》中就有“有水可燃”的记载,但也仅限于文献记载,并没有开发利用。直到1903年,德国在天津的世昌洋行根据勘探,认为延长一带有可观的石油,并与当地联合准备开发。上报到官府后,经过实地调研论证,曹鸿勋决定亲自开采油矿,成立了延长油矿。他聘用日本的技师,借用了日本的一些技术,于1907年8月打出了第一口油井。
那年,曹鸿勋62岁。身体已大不如前。也是那年,他因家人犯法被部下参劾,当年6月被撤职,回到了京城。曹鸿勋为官清廉,这次虽然被撤职,但朝廷没有治他的罪,还给了他一个闲职,资政院协理。但不管怎么说,曹鸿勋的官场生涯到此基本结束。
此后,他又过了三年的闲日子,“已收长佩趋高座,独闭空斋画大圜”,于1910年病逝于北京。而此时,外面的世界,已经风起云涌,革命的大潮滚滚而来。
假如王寿彭早生三十年,可能也会如曹鸿勋一般,基本上可以平安终老。
王寿彭中状元是1903年,此时,曹鸿勋正在陕西巡抚的位子是干得正欢。王寿彭也在翰林院待了两年,期间,清政府“预备立宪”,王寿彭还奉命去日本考察政治、教育与实业。回来后,写成《考察录》一书。1906年,王寿彭任湖北提学使,这也是个学官,管教育的,后来他升任湖北署理布政使,正巧,湖北巡抚离任,王寿彭奉命兼任巡抚。这是他在官场上最辉煌的时期。
而此时,清政府风雨飘摇。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爆发地就在王寿彭任职的武昌。各地纷纷宣告独立,清朝末代皇帝溥仪退位。风云突变,王寿彭不知所措,他的内心是不赞成革命的,在日本考察时,还反对过孙中山在日本的革命活动。此时,他寻找时机逃离武昌,回到山东。
民国初年,王寿彭任过山东都督府和巡按使署秘书,教育司长等职。1925年,北洋军阀张宗昌以督办的身份入主山东,当时山东教育厅长一职空缺,他便想到了状元出身的王寿彭。张宗昌是一介武夫,著名的“混世魔王”,王寿彭是晚清遗老,关于张宗昌的为人,张宗昌的作风,王寿彭不是不知道,但是面对现实的种种无奈,考虑再三,王寿彭答应回到山东,两人走到了一起。
王寿彭任山东教育厅长期间,最大的功绩是组建了山东大学,并自任校长。这是1926年。山东大学是我的母校,60多年后,我们入学的时候,在山大的校史上,我看到了潍坊老乡王寿彭的照片和资料。当年齐鲁大学的学生崔德润先生见过王寿彭,他回忆说:“他上中等身材,眉清目秀,面色红润,常带笑容,对人很有礼貌……”
王寿彭任职期间,大力提倡儒教。禁止学生集会、结社及参加一切政党。当时山东大学实际上直属张宗昌领导,王寿彭对张宗昌也多有奉迎,成为张氏集团的御用人物。有一次,张宗昌的一个女儿暴死,王寿彭命令女子师范及其他中等学校集体前去吊唁。这些做法自然遭到了进步知识分子的抵制,以及部分名教授的责难。
1928年,王寿彭在山大教育费的问题上与官员产生争执,愤而辞职。也是那一年5月,国民革命军北伐济南,张宗昌在日本人的帮助下逃出济南,王寿彭也随即逃到天津,第二年病逝,终年56岁。
那个潍县西南关新巷子里的勤奋好学的少年。
那个青年得志的新科状元。
那个胸怀大志,立志报国的青年官员。
那个在乱世风雨中惶恐不安、又努力想守护一片传统的清朝遗老……
史料中对王寿彭的评价不一。但我仍然想强调一点,评价一个人,不能离开他所生存的环境,不能离开他所接受的教育。 不管怎么样,每当站在山东大学的校园中,我仍然会感念这位山东大学的创办者,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惑,他的种种摧眉折腰,他的种种迫不得已,他的种种维护坚守。
风雨吹落了胡同里的花。零落成泥。
岁月如流水。
如今,在潍坊市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中,已经很难寻找到两位状元的影子。 他们留在世上的,是曹鸿勋的《益经堂诗稿》和《校经堂文集》,是王寿彭的《考察录》和《靖盦诗文稿》,他们的书法作品,如曹鸿勋的《九成宫醴泉铭》、《十笏园记》,王寿彭的楹联、牌匾,都是国之瑰宝。
新巷子没有了,但这片土地还在,新一代的孩子在这块土地上成长着,他们有着那么纯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