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程序员:白天写代码,晚上玩乐队
封面配图为披头士乐队
北京地铁13号线,是程序员们最常出没的一条线路。
清一色的格子衫,双肩包和黑框眼镜,同款蓝色拖鞋,锃亮的脑门或后移的发际线,让他们显出与年纪不符的疲态。
双肩背包里常备笔记本电脑,不管是陪女票逛街途中还是约会现场,甚至是婚礼当天,万一系统崩了,分分钟开干,敲起代码来毫不手软;
每天早晨他们准时打卡,经常加班,导致“月抛戴了两年半”成为日常写照。坐在格子间里,泡一杯雀巢,对着屏幕安静地写一天代码且比蹦迪有趣多了;只有午休时间,才会稍显激烈地争论下:Python 和 Java到底哪个才是天底下最美的语言。
在这个调侃程序员的标准脚本里,也有程序员表示与情况不符:“大热天谁穿格子衫?我们现在已经一水换上公司文化衫了,一眼望去全是白T。”
程序员穿不穿格子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存在着这样一群“硬核程序员”:他们白天维持着上述程序猿的日常状态,敲着代码喝着枸杞,养生宝典走一波,云端大数据,.Net、PHP、C语言和Java样样精通;
到了晚上,形势逆转。他们拿起吉他,比着Rock的手势玩起了摇滚,和热情的歌迷们一起呐喊、嘶吼;又或者在社区广场舞台上偶然看到他,钢琴弹得贼溜让你惊讶中还带了点羞愧:真是人不可貌相。
关于程序员的一切标签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撕裂,他们不再是沉闷、古板、一根筋、情商低的直男,他们是舞台上的贝斯手、鼓手或主唱,用不同于代码的方式表达自己,在音乐的世界里释放真实的自我。
常铮和张泊宁就是这样的“硬核程序员”。
一
第一次见面,常铮留着寸头,戴着黑框眼镜,穿着T恤、牛仔裤外加一双印花布鞋,在济南一所教堂的乐队做贝斯手。
教堂每月都有一次公开演出,每周五、六晚上是乐队固定的排练时间。工作日的时候,常铮在当地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下班后,他才能挤出时间在教堂里排练。
每当音乐响起,他跟着音乐节奏晃来晃去,弹到和弦变化或者音乐高潮部分,他会闭着眼,把脖子往后仰,身体微微蹲下,手指揉着琴弦的最高音。
即使写了一天的代码已经让常铮疲惫不堪,但这一刻,他完全沉浸在音乐里,颇有点“生活在别处”的惬意。
这不是常铮参与的第一个乐队,当年活跃在济南的9:20 乐队就由常铮创办。
九点二十,这个看起来特别的名字其实起得很随意。
图为常铮bbs演出宣传
“那会儿我们聚在一起想乐队的名字。当时已经9点多了,由于第二天还要上班,大家都该回家了。于是我们就商量:如果9点20前想不出名字来,我们就叫9点20了。”
9:20这个名字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来了,也因此,他们之后的每次演出,都会被安排在9点20左右。
此后,他们演绎的《过去》、《再见了我的秋天》、《I want》等歌曲在济南当地小有名气。他们这样介绍自己:流行乐队,乐手都有稳定的工作,在工作闲暇之余用音乐诠释着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9:20的队员们虽然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但对乐队排练事儿一点也不马虎。他们凑钱租用专业的场地排练,约好时间,带上乐器,每次排练都无比投入。
不依靠演出赚钱的乐队多以帮朋友撑场子的方式“接活儿”,“就像摄影、骑行需要以工资养爱好一样,对我来说,乐队也是一种爱好。”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种独特的演出方式,算是圈子里的交流演出。
那个时候,济南的乐队圈子还很小,大家彼此认识都很熟悉。隔三差五的,大家会约好时间参加交流演出,其实也就是今天的livehouse。
当时的线下聚会,就像毕加索和众多艺术家在四只猫咖啡馆的交流,也如JK罗琳在书店里的灵感摆渡,乔伊斯在莎士比亚书店的孜孜不倦,作曲家肖邦在乔治桑的聚会沙龙……圈子里的人常常能在这里找到共鸣。
班卓酒吧,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常去交流的地方,作为济南乐队的聚集地,班卓酒吧也一直担任着大家心里“乌托邦”的角色。在班卓,“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见面”,面对熟悉的面孔,大家聊熟悉的话题,讨论音乐演奏法和音乐风格问题,聊Rock、Funk,也不排斥Jazz、Fusion,讨论音响设备和各自品味。
“聊生活吗?”我问。
“不聊,我们只聊音乐,而且当时年轻,也没那么多生活琐事。”
的确,如果当时乔伊斯和莎士比亚书店的伙计们聊周边八卦,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尤利西斯》了吧;如果当时毕加索和咖啡馆的顾客聊晚间新闻,蓝色时期和立体主义可能又要往后推上几年了……
遗憾的是,9:20乐队因为大家的工作原因解散了,乐队的成员们也陆续回归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
当时乐队的吉他手朱恒斌,也是乐队的联合创办者。“他现在是京东亚洲一号仓库项目的首席数据分析师”,现在的常铮回忆起来,还不忘加一句,“很厉害!”
乐队的另一位吉他手,如今已经是工程师;之前的主唱,则在事业单位工作。
提起乐队鼓手,常铮有些悲伤。鼓手叫王子龙,前段时间因为意外事故离世,之前一直在做音乐教育和酒吧驻唱。王子龙离世后,常铮在朋友圈悼念:“有幸与子龙同乐队合作两年多,好走……”在文字后面,是四个哭泣的表情。
图为常铮专辑封面和演出海报
回忆起当年几个年轻人风风火火玩乐队的场景,常铮还是觉得“当时挺开心的”。
二
常铮是听着黑豹、崔健的歌长大的80后一代。
虽然是一本正经的理科生,常铮一进入山东大学电子系(现在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就想组乐队。当时电子系正好有一支小乐队缺贝斯手,靠着高中积累下的吉他功底和乐理知识,常铮成功入队。
院里当年组织迎新晚会,电子系的唯一一支乐队成了“座上宾”。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做起自己喜欢的事情,肾上腺飙升,也根本不知道累是啥。四五个人窝在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几平米排练室里,用着大家众筹买的低配小音箱,没日没夜的唱那个时代的摇滚和流行。
上世纪80、90年代是流行音乐发展的高峰期,崔健、黑豹乐队火到现在自不必说,还有很多流行乐队的作品也经常被常铮和他的乐队拿来排练。
比如,当时大家都疯狂热爱的美国的硬摇滚乐队枪炮与玫瑰。这支乐队从80年代创办以来一直火到新世纪,被中国乐迷简称“枪花”,他们在80年代末发行的《G N' R Lies》更是搭乘全球化的列车,从北美洲火到了亚洲。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格莱美”是啥,只要好听就行。
他们还喜欢听迪克牛仔。他的方便面式波浪长发、大金链子和皮裤都成为那个年代摇滚乐手的标志造型,在今天看起来略显土味的搭配却在90年代获得一众模仿。
迪克牛仔那首《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更是成为一代人记忆里的经典歌曲,今天的零零后们早已无法想象那种比《学猫叫》火又比《燃烧我的卡路里》流行时间长的“神曲”长什么样子。
面孔乐队的作品也是常铮和他们电子系乐队排练过程中的“常客”。前不久这支乐队在《乐队的夏天》的演绎又挑起了常铮的回忆,在晚会上,他们演绎了面孔乐队的《给我一点爱》。
“给我一点爱,让我站起来,给我一点亮,让我看明白”。晚会那天,一群年轻人站在舞台中央演唱了当时热门的流行音乐,台下同学齐声尖叫、大声合唱。在年轻躁动的人群中,大家通过音乐的共鸣给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一个可以合理发泄的出口。
那场晚会让常铮记忆犹新,“因为我们把学校会堂的功放机给烧掉了。”
“烧掉”是因为线路出现了问题,可能因为声音过大,也可能因为使用时间太长。因此,那场演出被迫停止。台下的观众尚未尽兴,台上的乐手们惴惴不安。让他们不安的,不是演出中止,而是担心烧坏了功放需不需要要赔偿……
而那几首没来得及唱完的迪克牛仔和面孔乐队,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三
常铮对乐队的执念很大程度受当时国内流行音乐的影响,这和生在千禧一代的张泊宁不同。他的成长历程中没有黑豹和崔健,迪克牛仔和面孔乐队也早已被周杰伦和五月天取代。
同是学计算机且爱玩乐队的理科男,常铮玩的是流行音乐,张泊宁混的则是古典音乐圈。
从小跟随沈阳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钢琴的张泊宁,弹琴的最高峰是李斯特的作品,“但现在不行了。”他有点遗憾。
中学时就开始尝试作曲的张泊宁刚上大学,便和常铮一样迫不及待地找“组织”。高校“百团”大战期间,张泊宁加入了湖南大学轻音器乐协会,此后张泊宁便开始了他“自编自演”的生活。
张泊宁排练时的照片
《华灯初上》是张泊宁在轻音器乐协会创作的第一首作品,作品写完后,见社团的音乐总监岑宇对这首曲子来了兴趣,泊宁紧接着问了一句:“要不然,我们来排练这首作品?”
俩人一拍即合。排练的第一天,张泊宁用“兴奋”形容,这种兴奋感从他打印乐谱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跟乐队成员分发乐谱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手抖,“兴奋得要命了!”
这是张泊宁的作品第一次被实地排练,之前条件有限,他只能用Cubase和Logic等编曲软件制作Demo,听效果。而当他创作的音乐被实实在在的乐器演奏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感觉都要爆炸了”,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和激动,他不断用“开心”、“太棒了”、“超级赞”来形容第一天排练的感受。
在社团,张泊宁除了担任作曲工作,还担任钢琴声部的演奏。排练的时候,张泊宁喜欢微微张开嘴,这种无意识的行为被张泊宁戏谑的称作“因为饿了,想吃饭”。
排练中,张泊宁几乎从来不会因为错音受到大家指责:“因为我是创作者,钢琴声部的音太难,我弹不了,自己就改了!”日常排练中这种耿直比比皆是。
湖南大学没有音乐专业,因此乐队里的人都是“兼职”做音乐。在乐队中,张泊宁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乐队的大提琴手小A,他是一位ACMer(热衷于程序代码算法的人),但也是轻乐队的音乐总监,乐队的排练事宜,都是这位同学一手包办,事无巨细。
小A也一直在鼓励张泊宁作曲,为他提供自己作品演出的机会,平时A也会和张泊宁一起Jam(即兴合奏)一些作品,比如米津玄师的《Lemon》,他们一起演奏的是大提琴和钢琴二重奏版。
乐队的电吉他手Maple是电气专业的大四学生,业余时间也担任学校流行乐队的贝斯。乐队编配知识是他的专长,因此他常常把这些知识悉数分享给张泊宁,他们平时也经常交流作品,互通有无。张泊宁对他的评价是,“人很棒,有忙必帮”,还补充道,“还请我吃小龙虾!”
四
和常铮这样白天写代码的全职程序员不同,张泊宁如今还是计算机系大一的学生。一年前,高考成绩一分之差与计算机系擦肩而过的张泊宁,在进入物理系后依然对计算机系心驰神往。
提起为什么对计算机系如此执着,张泊宁也告诉了我他的规划:希望以后能把编程和作曲结合,能做多媒体的音频/程序。
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张泊宁需要先学好物理——想要转到计算机系,本专业成绩不能太难看,同时他也要自学计算机的基础知识,他还专门为此参加了计算机系的小学期活动,希望能得到更充分的训练。
如今张泊宁已经顺利进入计算机系,同时在作曲、学习和乐队排练之间,他也要做到三者之间的平衡。没课的时候,张泊宁会专门拿出两个小时时间进行作曲和直播,“它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而常铮在经历过9:20乐队的解散之后,也常常思考:音乐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到底是茶余饭后的无聊消遣?还是像年轻人张泊宁那样成为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慢慢的,常铮想通了,并开始自洽。他加入教堂的乐队,专心创作与宗教有关的音乐。
巴赫作为巴洛克时期音乐的集大成者,他的众赞歌、康塔塔、受难曲体裁一直为人们称道,但他的歌曲里表现的内容均来自基督教《圣经》;许茨的《临终七言》更是直接以新约全书中耶稣的话作为歌词写作……音乐家们用音乐表现宗教的想法,也为常铮带来了启发和新思路,借此,他写出了《世界之光》:
你是光,如星光照耀
黑夜中,你是唯一盼望
当年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唱迪克牛仔的二十岁少年,在而立之年对音乐有了更深的感悟:音乐从来就不是一种表现自我的手段。
今年刚二十岁的张泊宁和当年舞台上的常铮一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架构着对音乐的认知。两个人在音乐和代码的世界里兜兜转转,他们无所谓程序员的身份和玩乐队的爱好是否冲突,对音乐的热爱根植在灵魂中,无论这个皮囊是程序员、还是设计师,或者别的什么职业。
音乐是常铮和张泊宁的“月亮”,或许写代码敲键盘就是他们的“六便士”吧。
作 者 | 明小天
编 辑 | 加 菲
图片 | 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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