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 | 指尖:木槿
自然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木槿:朝开暮落花
文 | 指尖
第一次被木槿惊到,是去往石家庄的火车上。一座山造成的距离,在地图上基本可以忽略,但在气候表达上却最为极致。
天下着微雨,上车时还有微微凉意,因细雨的缘故,水神山顶氤氲着薄雾,隐约可见山间暗金色的神像,在薄雾中风姿绰绰。列车钻出太行山隧道,越往东走,粮田越拥挤,绿意越浓烈,拐个弯,抬眼便见一丛丛绿植上缀满红色小朵,扑面而来,来不及细看,又迅速被列车抛远。再一丛却在不远的拐弯处呈现。一时感觉铁轨是被那些碎碎的花朵拥抱和牵扯着向前的,而我们,这些来自高原的人,显然也是被这座城市所迎接的。树木花朵,街道桥梁,人和车辆都是喜欢并接纳着你的。
直到走在大街上我还在想象那些花朵的模样,并急切地盼望知晓它们的名字。很快,就看到了它们,作为行道树的一种,被夹在栾树和法桐中间,欢快地开着,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碰着一朵。忍不住去问询,原来它们是木槿。
蓦想起《国风》里的句子:“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里面的舜,便是木槿。一个像舜一样美好而带有香味的姑娘,原来就是眼前这些花朵的模样啊,薄薄的花瓣,娇嫩的粉紫色,在雨里,颤巍巍的,羞答答的,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种洁净而青春的美。
再一次见木槿,是西太行的寺院里,也是细雨。牡丹芍药都谢了,浅色的月季开罢一茬,又一些正含苞等待,只有木槿树在开花,栏杆下,僧舍门前,大殿背面,一些角角落落里,开得沉静而寂寥,仿佛整个世界与它毫无瓜葛,任尔来去,不管东风。
实在是喜欢木槿的气韵,隔年便讨了两株回来。楼房没地方栽,两个大花缸里装了两袋土,将两株木槿栽在露台上,跟一缸睡莲,几尾小鱼,一两丛爬山虎和刺玫玫,薄荷和鸢尾相伴,心里有某种自足,再加上两只文鸟和一只黑色的红嘴鸟,觉得木槿就像心愿里最硕大、最饱满、最极致的那个东西,有无法言说的喜悦。
隔年夏至,清晨去喂鸟,便见木槿树上结了花苞,像小孩的手指从袖子里剥出,指着我。一时高兴,叫了一声,把前来吃食的鸽子和斑鸠吓得飞走了。
木槿花开的过程让我心酸了许久。第一朵花早上开了,中午最饱满完整好看,到下午,花瓣蔫蔫的,软软的,像生了病的人,晚上,它便萎成难看的花尸。一些花尸来不及掉下,留恋枝条上的好,会停一天,然后再落下来。有时花尸又有暴脾气,花瓣一旦萎缩,便决绝地迅速凋落。好在第二天,花尸旁边的又一朵花开了,远不止,还有更新的包蕾不断冲破花尸群涌出来,仿佛在用新生遮蔽着不甘和苦难的命运。我习惯坐在藤椅上,在黄昏朦胧的光线里,去仔细聆听木槿花掉落的声音,轻的,静的,像心跳,像泪珠滚落。心悸不止,又有释然。也或许它们是有来生的吧,明天的花朵之中,是否有它今日的记忆?我们以为从未变化的一树木槿花,每天都是不同的,今天是你,明天是我。看起来开得混混烈烈,其实都是假象,花已非花,此已为彼,各各相顾,各各不识。每天都有花朵在凋落,死去,每天都有花朵在诞生,像歌里的句子,半天用来活着,半天用来死去。这样看木槿花,觉得又像看自己,青年壮年老年,早上中午晚上,生命短暂,仿佛一天。
据说在上古,帝王虞舜特别喜欢木槿花,当年移居负夏后,分墩移植到新城,木槿枝繁叶茂,繁花似锦,是当时的国花。也或许,诗经里的舜华或许就出自于此?如今韩国、马来西亚植有大量木槿,他们也把它当成国花。用一朵花来代表一个国家的气质和风韵,似乎有些牵强,但他们想来更喜欢和懂得木槿,更能时刻感受万物如刍狗,白驹过隙,人生迅忽转瞬即逝的注定,才会用一朵花来督促和提醒自己,要更努力,更用力,更珍惜当下的一切。
这两株木槿,细细瘦瘦地伴着我,好几年了,花期一到,便朝开暮落,从容不迫,仿佛常下一切均浮云,灿烂地生,决绝地死,不留恋,不幻想,不思忖,不抱憾,竟活出了风骨赫然的英雄本色。
天下最懂木槿花者,当属李渔。他曾洋洋洒洒写《木槿》: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与其易落,何如弗开?造物生此,亦可谓不惮烦矣。
万物皆有万物的命,一朵花,就是一个人,花一日,人百年。人看人的百年,觉得很久,看花的一天,却尤为短暂。人花同理,人以为一百年很长,会不会花也以为一日很长呢?无一日不落之花,则无百年不死之人。花开花落之期虽短暂,但还有不变之数,朝开暮落的花,一定不会奢望变成朝开午落午开暮落的话;可是人的生死,却没有定数,有的人,在很年轻时就会死去,还有的在百年的一半或二三成会死;所以花落是有时间的,人死却是没有。假若人跟花一样,知道晚上一定会凋谢,那么就可以来把握自己的生前生后诸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若如花,花亦快意。可惜,人不如花啊。
配图:指尖 / 编辑:闺门多瑕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最后的照相簿》获山西省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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