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置身绝境之后

博超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行走,头发长了在后脑勺上胡乱地扎了一把,深褐色的肤色替代了原来的那张小白脸,消瘦的脸庞棱角分明,胡子刺啦,活脱脱一个流浪汉。在得知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致父母染病身亡后,他便像俄狄浦斯那样自我放逐,远离忒拜,远离雁都,任凭躯体盲目地行走。他已经知道了,他所感染并传染致使他父母死亡的病毒叫SARS,也称为非典,已感染数千人,死亡上百人,依然在中国大地上传播,不过发病和死亡人数都已得到有效控制。他偶尔看电视,偶尔看报纸,偶尔听到人们交谈。每天的疫情报告显示,SARS已渐渐地趋于尾声。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SARS就不再被提起了,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有时会奇怪自己在得知父母双亡后还能够活着,是否他真的还活着?他审视着这个移动的活物,像看着一个怪异的生物:在荒山野岭少有人迹的地方,手持登山杖,肢体灵巧地爬山涉水,户外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所有生活用品;他尽量避开人群,极少说话,只在必要时说一些简单的话,也几乎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面对一些景致他放慢脚步或者驻足,仿佛在与自然沟通,或从那里读到些什么;有时他也思考这样活着的意义,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去考虑什么意义不意义的问题,活着只是本能,因为活着,所以活着,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他觉得自己心如止水泛不起一点波澜,像是行走在与人世间相平行的另一个世界里,像苏茜从天堂俯瞰人间,无论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怪怪的。

这是一个不知名的海湾。博超面对着大海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已经坐了很久了,如同阳光、蓝天、大海、岩石、沙滩,他的心跳和呼吸与风声、涛声融为一体,似乎也可以亘古不变。他的目光停留在海面上,波光闪闪,在目所能及的远方,一艘小船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很长时间才见它缓缓地有一点移动。他已不记得今昔是何年何时月何时日,他像原始人那样凭太阳的起落知道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凭生理上的饥饿知道每天的时间段落,至于其它的时间计算单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时间最小单位是时,分分秒秒之类的,都多余了。生命就像那片孤舟,漂浮在如梦如幻的海面,随波逐流。有几只白鸥在蓝天飞翔,有的如同嬉戏般地在水面上扑食随波跃起的小鱼,有的在礁石上歇息,或者跳跃地追踪礁丛上的小蟹。他不断行走着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去向何方,只是任随自己的双腿在这个地球表面移动,饥饿了吃,困倦了睡,随处坐坐看看,纯属本能,与这天上的飞鸟没有太大的区别,与水里的游鱼,地上的走兽大同小异。甚至,他还不如白鸥,它们还依恋于这片海屿。或许,对于白鸥也不存在什么大海的依恋,只是习惯于这种存在,因为生于斯,便长于斯,最后在此终了。企鹅需要迁徙,那也只是习惯。活着不过是本能,因为生命已经存在,那就维持存在,本能地,生命继续存在下去。活着也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最轻松偷懒的存在方式。毕竟要将已经存在的生命结束并不是一种容易的事,至少不是本能和原本习惯了的事。要将已经存在的生命结束,是比已经习惯地存在要困难得多。而生命的结束,却可能在瞬间,这就与本能和习惯无关了,只能归于天意。就像为什么会有生,为什么生于斯,只有天知道。

就像这样坐在海边看着大海泛想着生命之类的事,也不过是一种习惯。大脑就像一部运转不停的机器,刹那间的念头不知闪现多少,来来去去无拘无束。某个念头被束住了,成为联绵的思绪,思维便由此产生,这或许就是造物者赐予人的专利吧。我思故我在。我是什么?这个一米七八的身子,尽管这些日子没有善待它,但仍充满着活力;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能够感受阳光的温暖和海风吹过时的一丝凉意;肌肉结实有力,大腿肌肉因为连日行走可以感觉有些酸痛;脚板子硬了,之前有过水泡,大概是被鞋子磨出来的;脸颊的肌肉减少了,又被蓬勃生长的胡子占据了地盘,现在这个模样可不会再有人说他像张学友了;好多天都没有洗澡了,身上的汗臭味,还有人体新陈代谢散发出的气味,通过自己的鼻子可以嗅到,久了,也习惯了;体内的胃是最明显能够感觉到的器官,没给它食物它就抗议,严重抗议时其它器官还会跟着凑热闹,比如呼吸急迫,心脏乱跳,四肢无力;内急也是每天免不了的事。这个躯体的我与其它动物无异,种种欲望不能脱离此身,也正因此,我能够知道我的存在。不如说,欲望在故我在。

从幼儿园到大学,他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几个之一,从没有改变。他一直很享受父母爱、老师夸、同学簇拥的滋味,工作后同样获得领导的重视、同事们的羡慕,走到哪儿,他都如同天空中那颗最耀眼的星。嗨,金星。有人这样叫他。他享受工作,以及工作之余的休闲,音乐、运动、摄影,是他所爱,并卓有成效。他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才华横溢,举止优雅,还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童年时大人们都叫他小天使,大学里女同学给他取了外号叫他路西法。他追求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他是天了骄子,一切都唾手可得。欲望为何物?刚才还是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眼前却已是风卷云涌。一切都不过是欲望所为,一切都是浮云。平静的海面卷起了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后浪追逐着前浪,一同撞碎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风夹带着沙乱打在脸上,睁不开眼。似乎有一股台风正向这里逼进。

避开熙来攘往的人流,离开蜷缩在如此众多的小汽车和如此大量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中的芸芸众生,博超已一个人独处于深山老林之中。他的眼前是一片广袤的湖泊,那是在崇山峻岭包裹中的湖泊,神奇得如同天上跌落下来的一面镜子。水面已结了冰,阳光穿过稀薄的空气照在冰面上,晶莹地闪着耀眼的白光。他一往无前地踏上冰面,似乎逼迫着要自己的命,借以考验造物主的能耐。他本能地抗拒并厌恶自己这条失而复得的命,存心置身于危险,千万次想拿这条命去冒险,有意让自己迷失方向,忘却山径和村落的方位。他曾十余日独自一人在渺无人烟的山里,靠野果充饥,因为饥饿导致胃一阵阵地抽搐。他曾得了感冒,躯体虚弱不堪,因寒颤抖个不停,上下牙齿就像树枝在风中抽打着铁皮屋顶而格格作响。之后却又遗憾地看到自己几乎毫发未损,于是,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起来。眼前这一切再一次将遂他的心愿,将自己逼入绝境。不过他也明白,再广阔的湖泊总是有尽头的,只要他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就一定能够走出冰面。

大雪飞飞扬扬起来。水粒聚成的晶体,落在冰面上依然清晰可见。博超让雪花停留在他戴着的手套上,图案呈现各异的六角形状,都那么对称、整齐、富有规则,却又令人感觉柔软,而且神秘莫测。他抬起头,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扑向他的脸,在脸上融化、结冰,他感觉脸上的皮肤被冻得发麻;雪花飘向他的嘴,他品尝到它们冰凉凉的滋味;雪花飞向他的眼睛,触到眼皮时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博超在雪中已行走了很久,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风雪越来越大,呼啸的风舞动出白色的旋涡。他不由地紧张起来,像狼一样竖起警觉的双耳,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前进。暴风雪突然来临,增添了他行走的难度,但某种意义上也增加了冰面的安全系数。他感觉有些迷迷糊糊,有些晃晃悠悠,仿佛有种诱惑想让他不顾一切地躺下来。然而,在此紧迫的时候他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一直是无与伦比的,坚持自己是个例外,宣称自己独一无二。他被风雪压得有些挺不直腰了,但他抵挡住了那想躺下来的诱惑。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挣扎着前进,也不管这样做是否适当。他一直在坚持,总是在努力,这是他的性格使然,这就是博超。他可以不断地置身于绝境,但他不会放弃,不会逃避。越是艰难险阻,越是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越是能够表现出他的顽强。

天色过早地黑了下来,越来越深的暮色像一块灰色的面纱那样笼罩着大地,天地复归混沌。风雪渐渐小了下来,终于停止了。他躺在冰面的睡袋里,脑袋枕在背包上,与飞雪抗争了一天的躯体终于得到了休息。这一切是多么的奇妙!他由衷地赞叹。尽管他对大自然的威力心存敬畏,但他并不惧怕,此时只能用两个字可以表达他的心态,那就是挑战。他理解毛泽东的一句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战天斗地不是改变自然,而是接受自然挑战,在恶劣环境面前能够战胜自己,这才是其乐无穷。挑战,多少包含着对造物主的亵渎或是责备的意味,他表现得很无畏:拿回去吧!他这条原本就不该存在下来的生命。挑战,也是这个年轻生命对原始自然的回应和感叹,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嗨,怕什么!要来就来吧!他已经不在乎失去,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偶尔,他听到冰裂的声音,睡着时冰面会不会裂开,他在睡梦中落入冰窖?体温会不会化雪成水,水透过睡袋的缝隙,他冻死在湿睡袋里?多么安静啊,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像在母亲的腹中,他还是一个小小的胚胎,慢慢地有了四肢和内脏器官,然后是五官,然后心脏开始跳动。他卷曲着四肢复归母体,他的心跳与母亲的心跳协奏出最美妙的音乐。他似乎听到大地的声音,如同母亲的心跳。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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