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五)

【阅读悦读丨小说】舒曲《茈女子》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5    叶子

我揣着忐忑的心蹲在火车站人声鼎沸的候车大厅一角,怀里是两张西去的车票,脑子里盘旋着临别前和叶子说过的话。

知道该去哪儿吗?

不知道。

怎么样,最后再用一次你那颗包天的大胆?

什么意思?

再信我一次……

你?……你说去哪儿?……

先去雁北的矿区……

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可能在哪儿……

为什么?为什么是“可能”?

……敢不敢再信我一次?

……敢!

……

按照安排,我先洗净身上脸上的血迹,把涂着残血的棉衣换给叶子,自己穿上她的棉衣;再找到最近的一家百货店买了口罩和帽子,遮住了这张为地下社会所熟知的面孔和长长的同样为人所熟知的头发,抄城根儿匆匆溜到南站,再按她说的车次和陌生站名买了两张车票,然后在约定的地方坐等。身上除了车票之外还有不少钱粮——小芳原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几乎没动,也有段恒给的,还有叶子身上所有的整钱……裤兜里还藏着一把匕首——一直带在身边,忘记丢弃了——其实也不敢轻易丢弃……

我两眼不断从来往的各色人等身上、脸上扫过,生怕漏过什么。站里的电钟告诉我——离开车只有二十多分钟了!

一个高个穿灰色棉大衣、翻毛劳保鞋的人拎着个旧布口袋从人丛中走过来,头上顶着棉帽,脸上罩着大口罩,上沿几乎已碰着了帽子的下沿……

走到我面前时,这人停住四下张望了一下,忽然弯腰伸手直奔我肩头抓来……我“噌”地站起,伸手拦截,对方见势半途收手回缩,我的手本能地跟了过去——就在即将抓住的一瞬,回缩的手闪电般摘下口罩,趁我手僵住的当儿又同样迅速地罩了回去——叶子的脸在视线中一闪而过。那只好象会变魔术的手轻轻捋顺我僵在那儿的手臂,温柔、急切。不错,是她,口罩和帽子之间的眼睛泛着熟悉、神秘、美艳的光彩,穿过层层障碍、透过重重伪装直逼而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后边没人跟,检票上车也顺利。我俩并肩坐在人员并不拥满的车厢里,始终机警地打量上车就座和送站的人们,直到火车开动才放松身体,不约而同摘下帽子和口罩,仰靠在坐椅靠背上大出一口气。

列车缓缓驶出站,驶出市区,驶出这座城市。两边越来越荒凉的景物越来越快地被闪在身后,我从降生至今从未离开过的故乡被抛在了身后……那里,寄存着我父母妻儿的亡灵,寄存着我留下的重重怨孽;寄存着我的痛苦、我的幸福、我的血泪、我的回忆……再见了,故乡,我将随着这隆隆列车去到不知何处的远方;再见了,爸爸妈妈,还有小芳,我将跟着身边这个可能永远都解不开的迷奔向素未谋面也几乎未尝想见的未来……

二十六年后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和一位老友的儿子及其漂亮的未婚妻漫步在南郊的那条河边。当年荒芜的河滩和孤坟已不复存在,代之以整齐的方砖铺就的街心公园,其间凉亭石座随处可见,春花新绿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刚刚出芽的稚嫩的垂柳轻拂水面,宛若多情少女的长发。我身边的一对爱侣次日即将登上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以博士研究生及其伴读的身份从故乡的这一时刻飞至他乡的同一时刻,看得出来,小两口儿的心情很是复杂……

“离开过北京吗?”我问。

“没有!”

“那离开过家么?”

“也没有……”

“嗷……”

“不过我想我们……应该去闯一闯……”男孩子满怀信心。

“得了吧,我可一准儿得想家……”女孩子反驳。

“我没说不想呀……”男孩子辩解。

“知道么?”我对男孩子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这儿是一片荒地……”

两个孩子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木愣愣看着我。

“那年,我第一次离开了北京……”

“您十九岁?”

“还没到。”

“是去读大学么?”

我笑了——我不怪他们。有时候,对过去一无所知可能也是一种幸福。

“你们真的相爱么?……别不好意思,满足一下老头子的好奇心……”

“您一点儿都不老……我们……我想……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博士,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吧……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或者更大些吧,你会为做到了今天这句话而感到沉重的自豪……”

“我不懂……”女孩子极认真,“不过……您真的不老,还象小伙子一样!”

“说了别害怕,我们的脚下原来有一座坟墓……”

“您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亲手挖的……”

“您挖的?埋葬谁?”

“我的妻子,还有……孩子……”

“真惨……”女孩子不禁失声。

“那是什么时候?”博士认真地问。

“你出生那年……那孩子要在,该也差不多是你们这个年龄——远走高飞的年龄……”

“您就是为了这个离开的北京?”我点头。

“怎么想起这些伤心的往事了呢?咱们今天不该来这儿……”

“不是想起来,是从来都没忘过。原谅我的不合时宜吧……我只是想说——好好珍惜你们业已拥有的所有美好的东西——幸福、才智、故乡,还有——爱!……”……

“怎么不说话?”隆隆的列车轰鸣声中我扭脸看看双眼大睁呆望的叶子。

“有什么好说的?”

“你难道什么都不想说?跟我?”

“你会听吗?会信吗?不听不信的话,说又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听?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信?……起码,这回,我信对了……”

她缓缓侧过身子,呆呆地望着我。许久,垂下眼帘叹气:“哎!怎么跟你说呢……”

“直说!从头说!!”

“那会很长,很烦人的……”

“我想知道……”

“我从小生长在快乐和睦的家庭里,有一个比我小十五岁的弟弟——我的生母早年去世,弟弟的母亲是爸爸第二个妻子,可我们家非常和睦美满,人人都羡慕。我爸是美术学院的一级教授,后母解放前是上海有名的编织艺人,在他们俩的共同熏陶下,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编织,编织对我来说既是最大的兴趣也是最主要的消遣,十六岁上就被妈妈评价说已经超过她了……

“我长得很不一般。按我爸的话说,是‘东西方特征的结合’,他在美术方面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十六岁时就把我当成模特画肖像素描……我从小是懂点儿美术的,懂得艺术的纯洁和价值,也懂得艺术家的心思。为了支持他的教学,我做了让他既欢喜又不忍的决定。你不知道,在中国,找一个人体素描模特有多难——脱光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长时间描画,她得背负多少家人亲朋的非难,找她来的人又得背负多少世俗的不懂艺术的人们的议论和谴责……

“可人体素描是西洋画派学术的最基本的必修课程,他的一拨拨学生多年来差不多是靠画模型和临摹旧画修的这门课,好不容易请来的模特没有一个能长期干下去的。虽然,我年龄还小,也瘦,但因为早熟和不一般的长相,也差不多能胜任这个工作,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这真是一个工作,而且是很圣洁的工作……有一天,我爸领着助教和学生上人体素描,摆好模型坐下开始讲解的时候,我披着浴巾从已经没人用的模特更衣室里出来,搬开模型,坐下拿掉浴巾,全场的人都惊呆了。我爸看着我,眼光很严厉。我笑着说:‘叶教授,从今天起,由我担任义务模特儿……’他愣了一下,随后带头鼓起掌来,全场跟着鼓掌。那个掌声特别热烈,特别长……

“从那儿以后,我每星期都去素描教室。看着那些年轻的只大我几岁的未来艺术家们认真求索,一丝不苟的样子;想着每次课程结束,他们整齐地站好向我鞠躬致谢的情景,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当了模特……父亲开始教我绘画雕塑的基本功,一点点儿深入,我兴趣不大,一心放在编织上,自己把自己画得很不象样。可是那些真正的画家们都画得很好,我的画像成了示范作业被发表在校刊上,连学校领导都亲临课堂,当面感谢我‘对美术教学事业的支持’。后来大家知道这个小小年纪的模特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教授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向我爸投来敬佩的目光……这些事,在美术学院的围墙外边根本就不可思议,简直荒唐透顶;可是,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围墙里面,直到有一天,那些印着我画像的校刊流散出去……

“六四年,我十八岁,考进了美术学院,开始学习基础课,就是人人在那所大学里都得学过一遍的那些课。第一学期还没完,灾难就悄悄开始了,只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有个同班同学叫花少东,人挺不错的,知道我是学校的人体模特,对我表达了由衷的敬重并且请求我让他也素描一张。本来课程还没排到,可他和几个男女同学央求着,我也就同意了。别说,他画得还真不错,有功底,一看就是从小接受系统训练的……后来才知道,他爸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原是个副教授——学校里副教授多了,我只认识几个——那年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被提升为三级教授兼一个系的党支部书记,还是我爸最早的一拨学生里的一个,解放前就大学毕业了,因为土生土长,家就在前门那边,不住学校附近,所以没什么印象。

“花少东邀我们父女到他家吃饭,我爸正好准备学术研讨会的发言和职称资格评定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就让我一个人去了。在他家我认识了他哥花少文,比我大四岁,人长得英武强健,运动员似的,不学美术,酷爱武术,剃了个大光头,外人都叫他‘花和尚’。他有很多朋友,特别能喝酒,开始我觉得他很爽快,既有北方人特有的那种强健豪放,也有想象中武师的那种侠肝义胆……他总是穿着中式衣服,手里拿着一把钢骨绸面儿的大大的折扇,和他家满眼的西式画饰很不相称,跟他爸他弟也说不来,所以干脆另外租房住在别处……我当时什么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哪儿来那么多钱,也一点儿不明白‘租房’是怎么回事儿……

“他一见着我就说个没完,可大多数话我都半懂不懂。后来,他带我到处玩儿,整个一个冬天,我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和他出去……我们去过天坛、自然博物馆,还有好多别的地方……在我并不新鲜,新鲜的倒是他带我走街串巷地游历几乎一无所知的市井中时的那种感受……怎么说呢,都是我这样从小在郊区宿舍区里长大的女孩子从没见过的。以往,我唯一熟悉的人就是艺术家、画家,根本就不知道热闹繁华的市区里还有那么多新奇的事儿……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他告诉我一个只有相当于我爸爸工资十分之一收入的家庭是怎么过日子的,让我知道一个加在一起只值二十块钱的家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自己真幸运,也真大胆——脱光了身子给一大帮男男女女敞开儿画,一画三四个钟头的事在普通家庭里简直想都不敢想……教授的女儿,大学生,受到尊敬和爱护的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体模特儿……这就是我,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女孩儿,一个幸运的女孩儿……

“不过,我也有皱眉头的时候:比如他总在坐车的时候跟我讲小偷是怎么下手得手的;跟我讲街头流氓混混世界的各种法则;再比如他有时候特别霸道,除了给我一个人赔笑脸外,对谁都横眉立目的一付霸王相,就是对他爸妈和他弟也特不客气……有几次他带我进饭馆,吃完一抹嘴就走人,从不给钱,竟也没人管他要。我还以为他酒喝多了忘了,就掏钱给人家,谁想他回头瞪着人家,吓得人直往后退,说什么也不肯要我的钱。事后我很不高兴地说他‘这不是不讲道理欺负人吗?’他却说‘那是他们自找的……’

“后来,我开始不怎么和他来往了。大约过了一个月,年刚过不久,也就是现在这时候吧,花少东带给我一封他写的信,他书念得不多,信写得很乱,可看得出来是在赔罪,说如果瞧得起他就去他自己租的房子一趟,还写着地址,就是你住过的鹞儿胡同的那个院子。我去了,一进门就吓呆了——屋里到处贴着我的画像——人体素描,一丝不挂的人体素描!有的是从校刊上剪下来的,有的是花少东画的画影印下来的复制品,满屋都是,跟后来贴大字报的劲头儿差不多……

“我气极了,扭头就走。他拦着,一连气儿地赔礼……最后我说‘那把画都收了,以后不许再挂,不许再看,这种东西到了不懂美术的人眼里就脏了……’他答应了,当时就全扯下来……他答应我以后不再欺负人耍横,求我别不理他……后来想起来,那会儿其实在我心里他已经不是普通朋友了——他教我打牌下棋,连抽烟喝酒这种在爸爸那儿满足不了的好奇心也满足了;有一阵他还教我练拳,可我太大了,腿又长又硬,本来也不想学,没几天也就算了……他向我展示了一个新奇而现实的,而且是很中国式的世界……

“在我心里,他是个男子汉、好朋友,虽然我不知道星期天以外他都干些什么。我甚至打算等天再冷了背着父母偷偷给他织件毛衣,甚至已经靠目测量出了大概的尺寸,心里盘算着怎么搭配颜色和花样,最后,竟然到了一想起这件事就特别兴奋,脸又热心又跳的地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恨不得马上开始……可天正在一天天变热而不是变冷,太早开始难免会被父母发觉——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瞒着父母干这件事不可,至少当时不明白,也没想……

“‘五·一’节的时候,我去花教授,就是他父亲家玩,是花少东到家里接我去的,我爸有点儿不赞成,可到了没忍扫我的兴——现在想想,他当时要是能严厉一点儿,坚持不让我去该多好……在他家吃完饭,哥儿俩送我出来,花少东偷偷跟我说‘叶子,求求你了,别再理我哥了,他……他不是好人……’可惜,还没说明白‘花和尚’就过来了,说是他一人送我就行了,我当时要能看懂花少东那个眼神就好了,可惜,我没看懂,为了这个草率,我一辈子都恨自己……

“送出去不远就到了车站,他说他先回去了,我没在意……车来了,我正准备上,从车上下来一群小流氓,手里拿着刀拥过来把我围住,等我明白过来车已经走了。一群坏人围着我推推搡搡,有的还伸手乱摸!当时很晚,街上几乎没人,我吓得腿都软了,急乱中想起了武艺高强的‘花和尚’,于是壮着胆子闯出这一大圈往他家跑,那帮人在后面追,我一路喊着‘救命啊’、‘抓流氓’、‘花大哥救命哪’……后面的人少了点儿,但还有三四个,后来我终于跑到他院门口,一敲门就自然开了,他正光着膀子在院里冲凉水,只穿一条裤衩。我顾不得了,一头跑进屋里,喘着听着——外面好象没有声音,可是我明明看见有个戴眼镜的脸在院门外停了好久,‘花和尚’好象根本没看见。顺便说一句,那人就是段恒,你们肯定已经认识了……

“当时‘花和尚’跑进屋,慌忙披上一件衣服。我跟他说了路上的事,他端了一杯温水给我,我当时浑身是汗,渴极了,一仰脖儿全喝了,根本没想为什么都快要到夏天了,一年四季除了酒只喝凉开水的他为什么没给我一杯更解渴的凉开水,也没在意那水里一股很淡很淡的酸涩味儿……我一边说他一边劝,渐渐地我有点儿迷糊,觉得很累,身上好象还有一股热的东西东跑西窜,我觉得特别渴,喝水又不管用……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搂住了我,我觉得特舒服,他身上好象有种什么东西让人特别想靠着,虽然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可手脚好象都不听使唤了似的,没一会儿功夫就睡过去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下身一阵阵刺痛,屁股底下潮呼呼的。一骨碌坐起来,掀开被子一看,下身一片红和别的东西,还没干透。‘花和尚’光着膀子跪在床边,低着光头,床沿上顺着一根二尺来长的胶木棍。‘打我吧!’他说,‘我就是喜欢你’……‘我对不起你,你现在可以拿这根棍子打死我,我绝不吭声’……我气疯了,抄起棍子劈头盖脸没命地打,他真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肩膀打肿了,脑袋也青了,还流了血……那根棍子很轻,可象铁一样硬,打在身上的响声让人心寒……我手都打软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敢就这么把他打死,丢下棍子大哭起来——自己的贞操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叫人骗了去!……哭累了,我咬着牙穿好衣服,夺门而出。‘我恨你!!’出门前我狠狠甩下一句,他还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回到家,刚好跟正要去公安局报案的父亲和花教授撞上。我愤愤地把花教授哄出家门,跟父母哭诉了事情经过。我妈搂着我哭,我爸坐着一动不动,不停地抽烟,从上午到天黑没说过一句话,全家人也都没吃饭。我坐在床头一夜没睡,流着眼泪到天明……我想明白了,从头到尾都是姓花的使的诡计——车站那群流氓本就是他安排的,那杯水里肯定有什么药。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从一个外地中医那儿偷来的一种早已经被禁用的方子,是治疗妇女对房事的恐惧感并且促使怀孕的偏方,有很大的负作用,用药的人十有八九会怀孕,生育后可能落下很难治的妇科后遗症!

“花教授到我家来赔罪,一边骂着自己儿子混帐、不听管教一边自我检讨,还求我爸看在师生情义和多年同事的份儿上不要声张,他保证做经济补偿,保证管住儿子,绝不许他再打扰我们……我爸接受了他的请求和把我调班的安排,谢绝了所谓补偿。晚上,我爸到我屋里平静地说:‘肉体的贞操并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心灵上的纯净才更是弥足珍贵的……’他开导了我一夜,讲了好多古今中外不平凡女子的故事,让我明白——我失去的固然珍贵,但理想、抱负、善良、勇敢、心地纯洁、追求幸福和爱的意志是夺不走的,只要牢牢抓住不放,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夺走,而这些,才更加值得珍存……

“我咬牙发奋读书,大学第一年期末考试成绩很好;但暑假开始不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一发狠,趁家里人都不在把自己整个人泡在冷水里足足一个上午。终于,肚子死命疼起来,水变红了,越来越浓。我泡在自己的血水里晕倒了。等醒过来已经是连发三天高烧之后了。我妈哭得泪人似的。我虽不是她亲生的,而且只比她小十二岁,可她对我就象亲生女儿兼妹妹一样关爱。爸爸老了,几天不见老多了,白头发……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好热……他流泪了,眼睛里是心疼,嘴里说的却不一样:‘好一个刚烈勇敢的女儿,爸爸敬佩你……不过以后不许再拿身体和生命做代价!你还年轻,这个代价对你来讲,太沉重了,对爸爸妈妈也太沉重了,我们承受不起!……’我哭了,抱着父母失声痛哭。

“那个歹毒的药方和自杀式的流产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每到例假前后就出水不净,腰疼、肚子疼,有时疼得满床打滚儿,看了很多医院、很多大夫,也吃了很多种药,都不见好转,疼得厉害了只能吃止痛药。我咬牙锻炼身体,早起跑步,拼命吃东西,半年多下来也好转了一些。我依旧当我的模特儿,只是少了——一个月里总有十多天不能工作。细心的妈妈缝了软垫给我,叫我每次去时带上用……花少东和花教授在校园里还时常碰见,花教授还打招呼,花少东不理我,见了面低头过去了,可我知道,他经常远远看着我,有几次,远远看的还不止他一个,还有段恒,那个戴眼镜的帮凶,只是他不经常出现,我也只能假装没看见……

“大学第二年还没完,运动来了。没人教书,也没人念书。校园里一团遭。学校里开始流传我爸唆使我借当人体模特儿之名,用色相腐蚀‘无产阶级未来的艺术中坚’的谣言,还说我爸思想反动,是‘反动学术权威’,用资本主义腐朽堕落的一套腐蚀年轻一代,还有什么我生活作风不正派,与流氓头子勾勾搭搭,不知做过多少回人工流产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人说,我爸作风败坏透顶,和亲生女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经常在家让女儿脱光衣服,打着艺术的旗号满足卑鄙肮脏的兽欲——天作证,这可是纯粹的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我爸开始挨批斗,我妈和我陪斗,有时候我挨批斗,父母陪斗。他们非让我们承认那些谣言不可!全家人咬紧牙关,再苦再累就是不屈服,苦了才五岁的弟弟,一人在家又怕又饿地得了肺气肿。为了让一个大人能回家照看孩子,我承认用色相勾引腐蚀人的罪名……我真的做了——让那个领头批斗的‘临时司令部’的‘副司令’在自己身上发泄他肮脏的兽欲,条件是让妈妈回家,自由行动,再不陪斗——他兑现了诺言,我也兑现了……

“花教授,一下子成了学院党委副书记,主抓校内阶级斗争。八月中,批斗由喊口号挂牌子变成了用军用皮带打人。花副书记亲临现场指挥,不知从哪儿涌进来几百个红卫兵,吃在学校住在学校打在学校……家里被抄得七零八落,我爸的很多著作文稿和收藏都不翼而飞,我妈带着病病怏怏的弟弟,战战兢兢守着,我和我爸被关起来轮番批斗。还好,没人打我,可我爸已经五十多岁,平常身体就不好,挨饿受累不说还要挨打,军用皮带比‘花和尚’那根棍子还狠,抽在肉上一道血印,抽在衣服上没几下就打破,铁头打上顿时就是一条口字,血流如注……我爸几次被打昏在台上,那帮丧尽天良的人用凉水泼,几个人把他提起来架着再打,连他们自己都被没头没脸打过来的皮带捎带得满手是伤!我喊叫‘你们打我吧,打我吧,别打老人家……’没人听。‘花副书记’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没挨打吗?因为我那混帐儿子不许任何人动你一根汗毛。那小子不学无术,恶贯满盈,活了二十多岁倒有一半儿时间用在贼术上……也就是他呀,中了邪似的非稀罕你这个破鞋,不成器的东西!’……

“我悟出了他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我爸遍体鳞伤,不得医治,又是夏天,伤口化脓,高烧不退,眼看奄奄一息了。我心一横,找到姓花的老家伙,让他问问他儿子‘花和尚’能不能再保护一个人——我父亲,条件是我回到他身边,任他处置。‘哎呀叶大小姐,你怎么这么肮脏下流的事儿都想得出来,说得出口啊!我儿子已然不争气了,再带个烂货,以后怎么见人哪?我说得清楚吗?!就为你,我值当得说不清楚吗?……’‘你忘了,他曾经是你的老师和同事了么?’‘我问你,是阶级立场重要还是私人关系重要,这是能比的吗?再说,为了深刻反省被拉拢腐蚀的过失,你知道我做了多少自我批评,心里多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没办法,只有和他单独谈。当我把身体给了这个老恶棍后,我爸得到了去医院治疗的‘特殊待遇’。我去医院看他,他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绝不许你把灵魂和肉体出卖给邪恶,死也不许!’我说:‘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能让您死在他们手里,灾难会过去的,我的心永远都是纯净的……’‘不行,绝不可以!你要是不听话,就不是我的女儿!……’‘那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我哭着跑出医院,回到‘花副书记’的单人宿舍,任他玩弄了十多天……

“那十多天的日子就象在地狱。我象个妓女似的任人玩弄。不!比妓女还不如!!妓女还会收到钱,甚至还会有人怜惜,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被污辱……

“老家伙玩不动了,竟让几个红卫兵造反头子轮番分享他的‘俘虏’!十多天里,我没有一天能穿着整身衣服,没有一天不被摧残蹂躏。不然,当天我爸就会断药断伙,弟弟也会被强制停止治疗,只要一两天,小生命就会完结,不用四五天,我爸也就会更加虚弱,更加接近死亡……我一心把着一个信念——救家人!拼尽力气,把眼泪咽进肚子,十多天哪!一天都没停过……手脚麻木,身上痛得睡不着觉。天一亮,疼劲儿还没过,累劲儿还浓,就又有人来了!我累得睁不开眼,疼得出不来声儿,后来整个人象瘫了似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十多天哪!就是动物,是块铁也受不了哇!……”

她泣不成声。我无从劝起。好在左近几个座位都没人,不然,我根本也就听不见这段惨绝人寰的往事。

“后来,他们玩腻了、玩累了。我也已经没了人样儿了。开始的时候,有人是寻着美貌来的——自己和家人都引以为自豪的美貌竟成了埋葬我的坟墓!到后来两天,我已经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还有人来,就因为我是教授的女儿,曾经是人体模特儿……

“我在空荡荡的学生宿舍里死人似的躺了一个月,白天黑夜瞪着眼看天花板,脑子象没了似的。当最终确信了我爸被批准到雁北矿区接受改造,我妈也被准许带着弟弟到南方上‘干校’的消息之后,心神才一下子松了下来——总算没白白糟蹋自己的人格和血肉,家人平安了!我去送我爸,他看看我,叹口气,没理我,上车走了。我看见他流泪了……我妈已经先走了,我没赶上送,因为当时还走不动路……

“我发高烧,下红,一连好多日子,最后奄奄一息。‘花和尚’趁昏迷的时候把我接到鹞儿胡同。醒来后第一句话就跟我说‘我把搓吧过你那帮王八蛋全废了……’他不知道,那些‘王八蛋’里第一个就是他亲生父亲。他找了俩女的照顾我,我在床上一直躺到冬天才恢复了元气。我跟他说想回家看看,他陪我去了,看见了两个大封条。他扯了封条破门而入——可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也根本住不下去了。

“我跟着他回了鹞儿胡同。阳历年的时候,他让我坐在屋里,自己坐在旁边,几百个人进进出出的一整天,进门就跪下磕头,叫他‘花爷’,叫我‘大奶奶’,然后他挨个儿给钱。我从没见过这阵势,呆呆坐了一天。那些磕头的人里就有段恒和柴松。他们同归在‘花和尚’的徒弟张昆仑手下,就是你听说过的南城的‘张爷’。当时段恒还不是个什么东西,磕头都不在前几拨儿里。‘花和尚’叫所有手下都必须尊重我,‘孝敬’我,不准多看,不准不客气。段恒多看了两眼,当时就挨了十几个耳光,连是谁打的我都没看清,‘花和尚’动都没动,吭都没吭,也不知道是怎么发觉他使劲看我的,更不知道怎么让人去打的。打那儿以后,有一年多没再见着他……

“‘花和尚’比他老子强多了,从不轻易惹我,愿意就干,不愿意就不干,有时急得要命我也照推不误——我什么也不怕了,不怕他打,更不怕死——死了倒干净!……我也想到过死,可不甘心就这么死——还惦记着家人的安危。再说,就是死,也得死得象个人样儿!‘花和尚’咬着牙顺着我的心意,有时还变着方儿哄我高兴,就连不能得到满足生气了也只不过摔门而去一夜不回来——我知道他是去找别的女人了,故意不说破。为了哄我高兴,他买来勾针毛线让我织着玩。慢慢的,我也入了神——我太喜欢编织了,又见他对我尊重,心也慢慢捂热了,竟然想和他提去办登记,干脆一块儿过算了。可为着以前的事,还有他爹,到了还是没提……

“就这么着,我在床头靠了半年,织了半年。织的都是些没用的玩意儿,他却当成宝贝似的四处跟人显摆,结果街坊四邻老太太小媳妇来了一大帮要学;他手下的小流氓拿着有些东西满世界晃悠,闹得半个宣武都知道——有个‘叶大姑娘’,编得一手好活儿……

“邻居们叫我小叶,小流氓们叫我‘大奶奶’,后来知道我姓叶,就成了‘叶大奶奶’,我死活听不惯,特别是当着街坊,好象在提醒人家——小叶是大流氓花少文的姘头,是‘花大爷’的‘大奶奶’,可能还有‘二奶奶’、‘三奶奶’、‘七奶奶八奶奶’也说不定。后来,我央求‘花和尚’别让他们这么叫了,他起初不干,直到我呕他说‘我就老得跟奶奶似的了’之后才点了头,改成了‘叶大姑娘’,不论长幼大小一律这么叫了开来。从此我和‘二奶奶三奶奶’们有了区别,成了独一无二的‘叶大姑娘’,担上了这个永远都摘不掉的脏名儿——我的心死了,索性往床上一赖,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吧!……”

她喝了一口水,伸手管我要了支烟,点着吸了起来。远处的旅伴们投来惊异骇然的目光。我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她老练地喷云吐雾的样子和悄悄在烟雾中划过脸庞的泪水。

“累不累?……听烦了吧?”她冲我笑笑。

我摇头,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他爸来了,就我一人在。我疯了似的抄起胶木棒打他,边打边哭把他逼到门口,不想正迎上他回来。老家伙吓得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回屋后他问我怎么回事——我怎么说呀,只是哭,想起那差点儿被折腾得断了气,丧尽廉耻的十多天,越哭越伤心,越哭声儿越大,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等我哭累了,天也快黑了。正打算睡一会儿,他两眼通红地跑回来了。进门就告我他全知道了,‘老丫的’全招了;他把家砸了个稀巴烂,把‘老丫的’死打一顿也给‘废了’……那怎么说也是他亲爸呀!他冲我狂吼,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让他当自己老子的王八,还骂我‘婊子’、‘破鞋’、‘烂货’……抡起胶木棒把我打了个半死,然后摔门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等了几天不见人影就出去找。街上成天都有很多人打架,听说是他手下的人内斗、窝里反了。我吓得跑回去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家——在这儿好歹还有几个平常来往的街坊,家里可都已经搬了些不认识的人来了,基本都是‘革委会’领导和家属,我宁可在这儿看流氓打架也不愿回去遭白眼,当他们制造、传播谣言和罪名的靶子。一连过了两个多月,都没见有人回来……

“后来张昆仑来了,告诉我说:‘花和尚’被抓了,判的枪毙……我心凉了。张昆仑又说:‘花和尚’把把子传给他了,把我也传给他了。我是个大活人哪,怎么能象东西物件似的代代相传呢?!我不干,他就打我;我偷着跑,跑不出两条街就被刀子顶回来。回来又打,院儿里打,床上打,蒙着被子打……打得我鼻青脸肿,浑身是伤,打得我吐血……不打的时候都能呕出来,难受极了……跑了五次之后,我确信跑不出去了。第五次被抓回来,他把我扒得精光,大冬天摔在院儿里打,打得我叫不出声,七窍流血,屎尿遍地还不住手……

“我不想活了,一头撞墙,被偷偷来看我的柴松抱住没撞死。张昆仑觉得他跟我有事儿,把他打了一顿赶回北城去了。他把我四肢大张绑在床上,连脖子都勒了一条绳子,我使劲抬头想勒死自己,可是用不上劲,脖子都磨肿了也死不了。我干脆闭眼不吃不喝等死。任他怎么打,怎么糟蹋就是不张嘴。他还拿刀捅咕我,狠狠地划,后来落下了伤疤。我咬牙挺着,等着饿死渴死,直到神志迷乱了也没屈服。他急了,不知从哪儿找来葡萄糖和盐水,扎得我满手是洞给我输液,就是不让我死。屎尿经血流在裤子里他就干脆不让我穿裤子,流在褥子上他就把床单褥子全扯走,让我躺床板,再流到床板上,他就用水泼,不管我死活……我的病又犯了,不断地下红,他就不断地泼,血尿呕在床上,贴床的地儿全烂了,流血流脓,臭得要命。要不是冬天,成堆的苍蝇得糊得跟盖被子似的。

“我不行了。吐黄水,喘不出气,眼睛都散开了,高烧不退。盐水和葡萄糖都不管用了。张昆仑慌了神,送我到医院。大夫后来说,再晚送两天就没救了……我在医院躺到春节,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死人似的任由大夫护士摆布,几个星期一句话没说过,人家都以为我是哑巴呢!这会儿,段恒已经成了张昆仑手下的第一大弟子,每隔一天就来看我一次。我住的急诊病房,随便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他一坐就是半天,又削水果又擦脸的殷勤着呢,还讲故事给我,再加上时不时摸摸这儿弄弄那儿的。我权当自己死了,也不怎么理他,除非摸到要紧地方,也不过就瞪几眼,他一见也就收住了——他怕张昆仑!

“我万念惧灰,一心想死。可张昆仑日夜叫人守着……死也死不得,跑也跑不了,就连被他强暴外边也有人听着。他是个没人性的畜生,就愿意听人要死要活的惨叫。我咬紧牙关,任凡怎么疼怎么恶心就是不出声,闹得他也没趣了,又怕弄死我,只好天天打转儿——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非围着我转,把江山和性命都转给了别人……

“八月里一天晚上,火三儿和大龙,就是前年夏天你救我时候遇上的那俩,来说张昆仑找我去。这俩是二愣子,惟命是从,话也特少。我跟他们到了一座楼底下,他们让我上去等,我上去了,他们就走了。我正想走,就听张昆仑和一个女的说话,又见段恒的影子闪了一下,鬼鬼祟祟的。我听张昆仑跟那女的说什么晚上要怎么着……那女的明白了浪笑。我没明白,段恒也没明白,还走进去问,被张昆仑劈头骂了一通。他就老老实实地添酒倒茶。我在窗外偷偷看着正准备溜走,忽然见段恒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又长又厚的刀,从背后一刀把已经半醉的张昆仑的脑袋砍了下来,我吓得差点儿没死过去!没等明白过来,他又一刀把那女的头也砍掉了!我扭头就跑——下一个就是我了!我压根儿就没想到段恒敢杀人,而且杀的是张昆仑,杀得这么可怕,这么毒辣……我没了命似的一口气跑回鹞儿胡同,收拾东西正打算跑,被段恒堵个正着……他说‘张爷出事儿了,把把子传给我了……’我说‘是不是把我也传给你了?’他居然笑笑点点头!——魔鬼!真正的魔鬼!!他好象什么也没干过,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比起‘花和尚’、张昆仑和柴松,他,要阴险歹毒得多!……

“说来也怪,‘花和尚’我没怕过,张昆仑我也不怕,可特别怕他。他表面上文文静静,当着别人对我毕恭毕敬,权当长辈。他会收买人心,手下的人都信他,只有我知道他是怎么得到现在的地位的。倘使我说出去,肯定有一大帮人不跟他,闹不好把他认成欺师灭祖弄死也没准儿。他不象柴松,自己不怎么会打架,全靠手下人保着。所以后来柴松派人过来几次想端他的时候,他就把我移出了鹞儿胡同,关在北纬路一带的一座房子里,自己也在那儿过夜,鹞儿胡同的院子从此再没人住,一直到他把你安排在那儿……

“到了晚上,他就不是人了,往最下流处作践人……他硬灌我吃迷药,让我麻着喊不得动不得,任凭怎么作践也再没人听着半点儿声儿。后来让柴松知道了,疯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也一直……有一回还真让他抓着机会堵住了,险些把段恒打死。后来,他们谈判,再后来,他把在柴松那儿受的气全撒在我身上,除了灌药之外又加上毒打,边打边咒柴松,还时不时顺口说他的计划,如何如何要‘消灭’柴松。我虽然身子麻了,可脑子耳朵还能使,听了个真。后来有一天他还不等灌药就打,打疯了!我急了,失口说‘再打我就把张昆仑怎么死的告别人……’看得出来,他当时就蒙了。我一说出口也后悔了,心说这下死定了。果然,他央求我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着说着就四下里东张西望起来,我知道他起了杀心,心里一急,趁他不注意抄起大茶壶砸他。还好他不会打架也不会挨打,这一下真晕了。我当时真想就这么打死他,可又不敢。赶紧把他身上的钱全翻出来,换了身象样的衣服跑了。

“我想到雁北找我爸,可没买着票,只好回‘美院’。半路上看见火三儿和大龙。俩人一见我就冲过来,我一见不对,拔腿就跑。看他俩那劲儿就知道一准儿是段恒派来杀我灭口的。他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肯定会干,他们敢!我急慌了,拣人多的地儿走,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先跑出段恒的地盘儿再说!结果糊里糊涂坐车绕了大半天儿,直到遇上你们。你当时肯定特恨我怎么不打盹儿吧,我哪敢哪?!

“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追上,幸亏有你。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要救我,就决心帮你。可你们都拿着刀子,我也不敢过去,就躲在树后面。后来看见邻居院儿里有根铁棍子,比你们的刀长,我拿着刚出来就发现他们不见了。我躲在树后,看你安安稳稳地坐那儿舔伤口,知道没事儿了,心下倒不忍起来——我见过几百上千个流氓地痞,什么样儿的都有,就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在车上就觉出来了……其实在车上,我一眼就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花和尚’好几年前就教给我几十遍了……

“我大着胆子露头儿,尽量不让你觉得我其实很害怕。见你对我挺好,心不邪,就跟你回家了。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你这种人——厚道、亡命、不自甘堕落。要不是你一看就知道是柴松手下,我真想当时就勾引你,然后守着过上一辈子……可我不敢,也不忍……”

她又停住了。“说呀,后来呢?”我催问。

“后来我在北郊流浪了半年,最远到过延庆。原想搭车去雁北,可一没钱二没生计,走也走不了。还好后来遇见一帮人干铁路活儿,需要个做饭的,只管吃。我一想也成啊,既是铁路上的,早晚搭上个路子上火车吗,就留下了。没想到这帮人也不规矩。我提心吊胆地到春节前,一伙人散了回家过年,剩下个四十多岁老光棍儿。一天晚上摸到我床上被我死命打跑了。没办法,只有再回城里。一无所有,几天下来已经跟要饭的差不多了。万般无奈又想起你来。本来想借点儿钱好去找我爸……我想他,舍不下一家子人,舍不得就这么死了丢下他们……

“我真的很感动,心想再苦再难也要对得住你这么个陌生人对我的一片清清白白的情义。你跟我说‘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又有家了,又有了个想回就回的温暖的家了。有一个好心的男孩子说收下我,让我把他的家当成自个儿的家,他还说——他不会骗我……可你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知道我有多脏……

“索性告诉你,可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是不懂,是不在乎。我不知道哪一世修来的福分,这么一个破身子还能有人当真呵护着……我下了决心,用一辈子报答你的不弃之恩,安心把一切给了你。心甘情愿,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段恒和柴松马上就要掐了,也知道柴松必败,生怕你卷进去。我也不敢把身世告诉你,怕吓着你,更怕你不要我。心想只要你能出黑道,以往的事儿就都不重要了,到时候任走任留都随你的便——我得看你出这条死胡同!看你听说,真的卖起了毛活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没想到你这个傻小子把活儿兜到柴松手里,闹得他找上门来。我当时就觉着不对——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心狠手黑,唯有对我还算有那么点儿客气天理。段恒他还拼死堵呢,这下让他抓个正着你还有命?!没法子,当时只好拿话填和他,好抽出空来让你跑。可不知怎么着没跑成,还是被抓回来。为了保你性命,我只好往他怀里钻,巴望着有一天你能出苦海,变成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后来,姚金平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特别敬重,总是客客气气的。柴松一直想沾我,但我横下一条心,绝不让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再碰我的身子,就拿那套针吓唬他。有一次真的差点儿把自己扎死。他怕了,加上段恒一天狠似一天的挑斗,他干脆把我放在一边。后来见了二军一回,打听你怎么样了,他没理我,翻了我几眼。我知道你肯定恨死我了……再后来,听姚金平说你有了媳妇,我的心更凉了。只想等到柴松乱了套趁机跑出去找家人,再也不见你了……

“听说姚金平领了柴松的命要拉你回头,不回头就杀。我急坏了,心想你带着个姑娘怎么能杀得过他们呢?我瞅准机会趁他们没注意跑去给你送信儿。为了不让他们怀疑就又回去了。后来听说你投了段恒,我差点儿没晕过去——那还不如被柴松拉回头呢!跟了他,你一辈子都别打算再回头了!

“我计划着趁乱跑,结果还没收拾完就看见你浑身是血打进来,‘咕咚’就趴下了。我得救你,豁出去了!就抱起你搭上了一辆过路车,好说歹说拉到前门。我想抱着你奔医院,可到后来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只好冒险先回鹞儿胡同的空院子把你放下再叫医生。没想到院子不是空的,小芳在,我一见她的样子就放了心,想趁还没被发现行踪赶快跑,可身上只有几块钱,一两粮票都没有,往哪儿跑?只好又回到柴松那院儿——那儿对我倒更安全,就象后来,段恒那儿对你更安全一样。

“不知道怎么着,姚金平知道了你住的地方。他跟我打听鹞儿胡同怎么走,我吓了一大跳,想法套他的话,加上偷听,知道了他们昨天夜里要动手。我带上钱粮趁早儿往南城赶想给你报信儿。姚金平挺猾的,早就料着我这招,半路上安了人堵住我打晕。等醒过来再赶过去,你和小芳都已经不在了。我看见地上有一大片流产似的那种血,知道出事了,拔腿想奔天坛医院看看你们在不在。跑了一段,老远见着你磕磕绊绊地直冲冲往南,怀里抱着的人半天都不动一下,心想不好,就远远跟着,一直到了河边……”

沉默,伴着列车的隆隆和四周众人的鼾眠声。叶子疲惫地垂下眼皮,喉头一动一动的,憔悴的脸上泪痕尚存。“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实实在在……谢谢你一直听我讲完……”说罢闭上双眼,仰靠在座椅背上,红色的卷发在脑后散成一片。

这就是叶子,美丽的叶子,一个为了救家人受尽凌辱和苦难的女人,一个在流氓窝里挣扎了好几年的女人,一个坚强的不怕死的女人,一个柔弱的想把终身托付给比她小六岁的男孩子的女人。这个身体,经历了多少摧残强暴,伤痕累累,恶病丛生;这个身体,曾给予了我不尽的爱和依恋,心甘情愿的给予。这张脸,不知曾怎样的美丽,便是经历了非人的凄风苦雨之后也还依旧光彩照人、艳丽无双;这张脸,不知划过多少辛酸的泪水,凝结过多少哀愁和绝望……成熟、勇敢,依旧美丽,也依旧善良……这样的人会不诚实么?会处心积虑地欺骗我吗?……

“小枫……”似乎已睡着的她突然说话了,两行清泪又悄然而落,“我没骗过你,过去只有隐瞒,没有欺骗;如今,连隐瞒也没有了……对不起,原来瞒了你……”她眼也不睁,声音很轻。要是她睁开眼,一定会看到我一脸的负疚之色。

“别恨我……”她又补了一句,又一串泪水滚落。

我沉默良久,慢慢拿起横铺在两人膝盖上的棉大衣,站起身给她从肩到膝盖好。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似乎已经睡着。我终于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拂上她的脸颊,轻轻地为她抹去泪水。“姐,睡会儿吧……”我知道她没睡着。

她慢慢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我正在擦眼角的手掌。我赶忙收手。幽怨俏丽的大眼睛痴痴凝望着我。“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姐,睡会儿吧……’”

“再说一遍。”

“我说:‘姐,睡会儿吧……’”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过了一阵儿,把头歪向一边,成串的泪水瀑布般宣泄而下。她抬手擦,竟一下子泣不成声起来。

我在她身旁坐下,侧身对她。她的脸被手捂着,怎么也拿不开。“姐,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她摇头,越哭越厉害,双肩抖个不停。远处的旅伴被惊醒,愕然地盯着我们。

“看什么,找死啊?!”我拿一双凶光暴射的眼睛环视四周。那几个人惺惺地收起诧异的目光,垂下眼皮低头假睡。

“别,干吗呢!”她使劲捏了我胳膊一把,停了停又哭起来。

我不忍心——她这样一路哭下去会哭坏的;可又劝不住,只好轻轻揽住她肩头让她哭——我从未见过什么人这么凄惨地哭过。她先开始还只侧起身子,后来就慢慢扎进我怀里。我干脆紧紧搂住她。大姐姐象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我怀里哭个不停。

我搂着她的身体,多么熟悉的感觉,又是多么陌生……我应该这样做吗,小芳知道了会怎么样?这样对得起她吗?怀中的是一个何其悲惨的人?我原以为自己很惨,认识小芳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然是幸运的了;可她和小芳比起来又如何呢?……如果说小芳的短短一生充满着贫困和委屈的话,叶子何尝不是苦难而屈辱的呢?如果说小芳的身世让人闻之心酸、我见犹怜,这个女人的遭遇则更令人心痛欲碎,怜敬交瘳……

她是那么孤独,那么艰辛,如今依在我怀里,哭得又是那么伤心。叶子,坚强勇敢的女人,美丽善良的女人,伤痕累累的女人,爱我救我的女人……“小芳,我不能抛下她——连你都还有个孩子做伴儿,可她一无所有,除了我……我不忍心就这么丢下她,让她独自苦苦寻找她的家人,伴着眼泪和心碎度过一生……能原谅我吗……”

她哭累了,想从我怀里出来。我紧紧抱住不让她睁脱,“姐,别再离开我了……”

她僵在那儿,然后双臂围过我的腰,紧紧搂住。没闭上眼的旅伴们好奇地看着,议论纷纷。

就这么依偎着,哭着,声音慢慢小了,没了,代之以均匀平静的呼吸;惊异的人们也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我轻轻挪开她的身子端正放在座椅靠背上,用自己的身体顶着她歪向一边的肩膀——这回是真的睡着了。我给她盖好大衣,自己很快也迷糊起来。

夜很深,车厢里的人们又昏昏欲睡起来。朦胧中,我看见一个形态猥琐的家伙从前面五六排处悄悄摸过来。走到身边,假意拣东西蹲下,一只手偷偷伸向叶子稍稍分开的大腿内侧……

疲倦已极的叶子没有察觉这卑劣的动作,依旧沉睡着,我却一下子睡意全消。趁那家伙全神贯注沉醉着的时候偷偷从裤兜里摸出匕首,贼手正往上朝胸部摸索时,冰冷的刀尖顶上了他的脖子。贼手僵住,贼眼转了几转,慢慢扭头看我。我的刀尖毫不退让,一扭之际已浅浅吃进了肮脏的脖子。我平静地和他对视,叶子皱了皱眉头,动了动,没有醒。

他怕了。缩回了脏手,往后退了一点儿慢慢站起来。刀尖一动不动地随着这一站由上到下在他衣服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倒退几步,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我笑了,轻轻收起刀。呆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向他的座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一把连头发带后脖子捏在手里揽过来。

“听着!”我手下狠劲,眼冒杀机瞪着他低声道:“滚到别的车厢去,再让我看见你,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说完猛地一搡,四平八稳地走回座位坐好,虚着眼睛看着,直看到他拿了行李从车厢门口消失,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会儿……

翌日清晨,两个人没说什么话,买了饭吃了。我坐着抽烟,她托着腮帮子,侧脸认认真真看了我至少半个钟头。

“小枫,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肮脏下流的女人……”

“住口!以后不准说这种话!”

“以后?”

“是!以后!”

“我是个苦命的人,不配跟谁有以后。我……等到了地方,找着我爸……”

“然后我们一起孝敬他老人家。我没爸了,正想有一个;我没姐,现在也有了;我没媳妇了,现在想再有一个……我不准你说作践自己的话!”

“你……?……”

“你、你、你什么?你记住,我非让你觉得自己命不苦不可!这是我说的,一辈子都不改!”

她没再说什么,紧紧抓住我一条手臂,头枕在我肩头,粗硬的卷发伏在我脸旁,一脸的欣慰,似乎想永远这样呆着,直到地老天荒……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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