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朝霞如梦(36)|小说
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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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最后一抹朝霞
少男走了,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悔恨,带着不绝的爱恋,永远地走了。陈歌也走了,去往遥远的异国,寻求新的希望。最后一抹朝霞淡出天际时,他的梦醒了。一切哀怨和美丽都被朝霞带走。只留下爱和回忆,伴随他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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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男死了。
是自杀。
韩松在第一片树叶染上秋的枯黄时,从鹿儿那儿得到了噩耗——少男用一只偷来的废针筒,给自己注射了满满一管空气,等到护士查房发现,已经太晚了。
那是在韩松最后离开之后的半个月。
那个疏忽的遗落针筒的护士,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
韩松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周身的血液都干涸了,只剩一付空壳。
“我看见了,她看上去挺平静的。”
鹿儿说。
“我能看看她吗?”
“晚了——找不着你……说你出差了……晚了……”
她捂住脸哭出了声。
“她留下三封信,你看看吧……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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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很短,是写给鹿儿的——
“鹿儿姐姐,就让我叫你一声姐姐吧。我们有缘。人这一辈子,有缘的人不多。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希望,来世,咱们能是一家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过幸福的生活。祝你今生幸福美满。到老的时候,还记得有过这么个小姐妹,叫董少男,这才是我的真名字,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我爱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永别了,鹿儿姐姐。如果我有勇气活着,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好姐妹。可是,来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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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写给陈歌和舒扬。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我希望你们别难过。真的。让舒扬再说几句逗乐的话,我爱听你说话。你是个好人,非常善良,非常热情。忘了桑朵,记住少男吧。少男忘不了你,亲爱的朋友、兄长。我真诚希望你幸福、成功,做个了不起的人,像我一直以来相信的那样。别忘了多说点儿笑话。如果你听见一个不在身边的笑声,千万别害怕,那是少男的笑声。
陈歌,我的好姐妹,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苦心。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愚蠢而堕落。不过看在我已经不在人世的份上,就别再批评人家了。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依靠。我记错了你的电话,伤心极了,不然早就跟你联系了,可能也早就回来了。你看我有多笨。谢谢你陈歌,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帮助。来世,我们还做好朋友,我一定争气,一定不让你失望。如果你见着我的家人,就跟他们说,少男很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幸福地生活着,一点儿都不孤单,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就是太远了,不能去看他们。叫他们别担心,别记挂。拜托了。
我真心祝福你永远幸福。将来到了国外,要是不顺心就赶紧回来,哪儿都不如自己的家好,哪儿都不如家乡亲。家乡再不好,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对了,我有一点儿钱,如果你用得着,就找韩松,当是对你留学的赞助吧。将来,会有一个了不起的陈歌。等你成功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高兴的。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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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封写给韩松。
“韩松,别怪我不辞而别,忘了我说过的不该说的话吧。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所有的财产,都遗交给你,这是一早就立下的遗嘱。我希望你接受,相信你能把它们管好。别不接受,那是你的小少男用血肉、眼泪和屈辱换来的,是少男弟弟送给哥哥的礼物,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如果陈歌有需要,就帮帮她。以后要是见着我四哥,也帮帮他,替我跟他说对不起。
“别扔掉我的骨灰,让它有个安稳的窝好吗。还有我的琴。我爱那把琴,别让它离开我。
“本来想唱歌给你听,可是我好像已经再也唱不出来了。你爱听我唱歌吗?希望在你心里,少男还有那么点儿可爱,还有那么点儿纯洁。如果有,就多想想吧。别老想少男讨厌的时候。我希望,在你心里,少男永远是乖乖的小女孩,永远都可爱。
“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重新活过一次。小时候多好啊,天那么蓝,街道那么美,小伙伴们一块儿玩打仗,玩跳房子、踢油锅,多开心哪。我们要是永远那么小该多好。不对,我们得长大。长大了,互相帮着,互相扶着,当大人,当老头老太太,早晨看朝霞,晚上看落日。你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看着,听我唱歌。我把世间最好听的歌唱给你。知道吗,这情景,我想过一百次、一千次,是我最最美丽的一个梦。
“好好生活吧,韩松,我的兄长,我的男孩。到老的时候,看落日的时候,再想想你的小少男,她藏在太阳后面冲你笑呢。她盼望着,在遥远的来世,做你的弟弟、你的妻子,跟你一块儿看朝霞、看落日,用她的全部去爱你,我的善良、宽厚、诚实、勇敢的好男孩。别忘了,小少男永远在遥远的天边祝福你。祝你幸福,快乐,娶个好嫂子,一辈子甜甜蜜蜜……”
韩松的泪水,滴在纸上,洇湿了几处字迹。
他没再说什么,留下给鹿儿的那封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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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四个人齐聚在少男留下的屋子里,陈歌和舒扬已经早两天闻听了噩耗,也看到了少男的遗言。
“这些是遗物,你保管吧。”
鹿儿指指床上——那把琴,骨灰盒,几件换洗衣服,一支钢笔。
衣服里夹着那枚脚趾环,韩松拿起来端详了好一阵。
“骨灰里捡出来的,之前撸不下来,白金的,应该一点儿都没变样儿。”
鹿儿说。
“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韩松把闪亮的饰物塞进鹿儿的手。
那只手慢慢握住。
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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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歌第一次签证遭了拒签,理由是有“移民倾向”,她本来特别生气,可跟少男的死一比,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
鹿儿已经走了,剩下他们仨。
“不知道。我想先留下来,帮她找着家人,走的事儿缓缓再说吧。她的话有道理,哪儿都不如自己家乡亲……你呢,有什么打算?”
“你该走就走,找她家里人的事儿交给我。”韩松没直接回答。
“我建议你搬过来住一阵,等找着她家人再撤出来,不然,这房子没人住,容易生是非,地儿挺偏的。”舒扬开了口。
“再说吧。”
“韩松,舒扬不是外人,今儿我有句话得告诉你——少男从小就喜欢你,比咱们头一回在她家一块儿玩还早。还是我出的主意让她去找你的呢……”
他想起那个摔在冰上的大跟斗和耀眼的奔跑过来的缎子面小袄,一口没吃的糖葫芦被中途扔掉,鲜红鲜红闪着光。
“依我看,她对你的心思一直留着,就是跟苗健那畜生的那阵儿也……”
“我知道。”
他把少男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掏出来递给他俩。
“这就是了。”陈歌看毕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说实话,要是你能给她个暗示,哪怕不是真心的,也可能就——”
“废话!”
舒扬忽然猛拍桌子,陈歌条件反射似的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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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借口帮朋友看房子,搬进了少男的住处。
不几天,有个律师找来,稀里糊涂让他签了几份文件,然后告诉说这房子归他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律师姓张,说是按“桑朵”的遗嘱履行法律手续,遗嘱确立的时间跟房子买下的时间很接近,是在他意外邂逅归来的少男之前。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自己的身份证号码的,想起问律师的时候,人家早已经走了。
他整理好所有少男的衣物,工工整整挂在简易衣橱里,自己用带来的箱子。
他发现,她的衣物里,并没有照片上那件旗袍。
他把她的骨灰和那把吉他,端端正正摆在新买的五斗柜上,骨灰盒上,摆着那张小照。美丽的少男穿着红艳艳的衣服,微笑着,甜甜的、淡淡的,像正要诉说什么由心底里感觉甜蜜的事。
“少男,这儿是咱们的家了。我来陪你,你再也不孤单了。”他跟照片里的她说,“我来得太晚了,该早点儿来。我——太怯懦了……
“咱们在一起了——一起看朝霞,一起看落日。你的歌,我永远都在听,都印在心里了……那是世间最美的歌声,是——你的歌声。”
他看见她的笑容似乎愈发舒展起来,在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中轻轻跳动,仿佛正一蹦一蹦从对面跑来,步履欢快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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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陈歌终于办下了签证,坚决不收韩松的资助,一推再推,直推到送行的机场。
“等我混不下去了再朝你要。”她说。
“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哪儿都不如家乡亲。”韩松说。陈父陈母点头称是。
看着她的身影从“安检”另一侧最后消失,韩松眼前悄悄浮现起当年给舒扬送行的场面。
这回是陈歌,走得更远,也更遥遥无期。
随着那身影的消失,已经残缺的少年梦里,只剩下了他跟舒扬。
他们在那儿站了很久,好像她一会儿就会折转回来似的。
韩松看见,舒扬默默流下了眼泪。
送罢,俩人去喝酒,选了张能坐四个人的桌子。
“住得惯么?”舒扬问。
“有什么惯不惯的。”
“一点儿都不害怕?”
“为什么害怕?怕她活过来?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怕她把我的魂儿勾走?那也是我求之不得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情深至此,夫复何惧!来——干!为了刻骨铭心的友谊,还有——爱情!”
“说得好!刻骨铭心——多透彻呀!来,为刻骨铭心,再浮一大白!”
那天,他俩都醉了。醉得风风火火,醉得忘却归路。
“哥们儿,想想咱们经历的事儿,还有这些年的情义,我真觉着没白活。”
“可不,要是她俩还在该多好。”
“没事儿,她们都没走远,早晚都得回来。回来——怎么说来着……归队!”
“真快呀——童年、少年,就这么一晃。”
“人这一辈子能有这么一晃,也不易呀。你信不信,不是谁都能晃上这么一下子的。”
“还记得咱们的梦学说吗?”
“怎么不记得,人生难求一梦。比如鹿儿吧,她就未必有这么大、这么美的梦。”
“cao,还惦记人家呢——”
“惦记就是惦记,惦记无罪。真爱无过!”
“她叫梅寒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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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韩松做了个梦。
梦里,少男穿着照片里那件红色旗袍,款款走来,带着那个甜甜淡淡的笑,迎着光芒万丈的太阳,四周是鲜花铺就的坦途。
“你是要告诉我高兴的事儿吗?”
“当然高兴了——我要当新娘子了——穿红袍,上花轿……”
“当——我的新娘子?”
“喜欢么?”
“喜欢!我——好高兴,我亲爱的——妻子、爱人……”
“爱我吗?”
“爱!刻骨铭心!”
“谢谢你,我的男孩。谢谢你给我这份爱。你可知道,我一直盼望着这份爱,她,是我生命的全部……”
“可惜,她来得太晚了……恨我吗?”
“一点儿不。爱永远都不会晚。爱没有早晚,爱是——永恒的。”
“我们永远相互搀扶着,一起看朝霞,一起看落日——”
“我唱给你世上最动听的歌。”
“我静静听你唱,唤出朝霞,送走落日……一切都那么美——天空、大地、梦想、太阳,还有,我最最美丽的,爱人……”
她热烈地拥抱他,身体放出无穷的温热,一点点将他包裹、融化,一齐飞向充满醉人花香和灿烂阳光的远方,把一个个梦想留在身后,留给养育他们的沃土。
梦醒时,黎明的鱼肚白,从没拉帘的窗户涌进来,映得满屋好像洗过一样纯净、明澈,甚至好像没有一丝浮尘。
梦醒的他,格外清醒,好像从一切梦里醒来,甚至没有了宿醉的印记。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收拾好所有行装,准备搬回家——他要开始新的生活,梦醒之后的生活。
晨风舞动的时候,他把爱人的照片藏进行囊。
他要永远带着她,带着美丽的爱和梦想,一同前行。
他迎着清冽的晨风走出大楼,春日初升的太阳投射出无尽的生机和热情,映衬着最后一抹朝霞。
粉红的霞光,正悄悄淡出灿烂的天空,就像即将远行的梦。
恬静。
温馨。
无比瑰丽。
2001年9月·一稿·北京
2003年5月·二稿·北京
2019年6月·终稿·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