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的海

□刘先琴“你的名字从何而来?”不久前,接到张海老师约稿电话,首先冒出的就是这个问号。12年前,张海先生荣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时,一篇《字如其人见张海》见报后,莫名的失落挥之不去,那是悟到对没有做到的期待,是怒放定格在花蕾、晨露跌落在日出前的追悔,特别是文章发表不久,我参观了先生的个展……遗憾是一粒种子,终会在不经意间从岁月深处发芽,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刻竟然发生在南极之行的大西洋之上。12月21日,北半球冬至到来,我置身于南极的夏至,期待奇幻的极昼。本应是黑夜的白天是什么样子?日月星辰会不会同时出现?好奇心促使我在凌晨北半球最黑暗的时刻,将目光投向大海。同样是海,同样是白天,海水颜色不是月光下的莹白,日出时的斑斓,更不是太阳照射的蔚蓝,那是一种凝固了的色彩,蓝得发黑,黑得透明,从眼前舒展开来,直到天际。瞬间的惊愕唤醒了记忆,这是在北京,在中国美术展览馆,一脚踏进张海《创造力的实现》个展大厅的感觉!那天,漫步在纸张与文字组成的方阵里,感到无声的潮水汹涌而至,浸润肺腑,拍打心胸。那是先生的楷书,这种诞生之日就成为“书中楷范”的字体,用来书写皇家训诫、官府铭诔,自带显赫尊崇,规矩严苛,变化不易。先生出生魏碑故乡洛阳偃师,遍临碑帖,日复一日地凝视端详里,那些千年顽石上的刀痕,竟然化作思绪万丈,追及想象这些硬朗刻板的字迹,初写未刻时该是什么模样,倘若斧凿换作狼毫,纸上定有墨汁的氤氲浸漫,笔锋的温润灵动吧。年少的张海毫无顾忌将想象中的楷书写进那个时代的标语板报,久之,自己也吃惊发现,楷体的端庄里有了流动,沉静中生发空灵,那是他的心之所向,欢喜中就刻意保留反复打磨,就有了美术馆大厅显眼处,那副书写鲍照边关诗的楷书条屏,横撇竖捺如荷茎蜻蜓,纹丝不动却有翅翼闪亮,勾弯点转是荷叶上的水珠,只有轻风才能留下瞬间润滑,他们是仪仗,有序排列却能听到步履铿锵,他们是琴弦,静止里凝固着风情万种……极地尽头有冬夏交至,海水无言能见证日月同辉,楷书就是这样被赋予了生命,千年魂魄静穆在宣纸上!然而作者显然不够尽意,随后一幅《六文八体》对联,更是把传统小楷延伸为大字,八尺对联上字大盈尺,楷书中隐藏的端庄研美,从钟繇的《宣示表》里,从王羲之的《黄庭经》里赫然跃出,浓抹浅顿自带光芒,从每一个观者眼睛里直射心房……通往极地的海路上,海风似乎没有了方向,海水八面而来,浪涛被高高托举,重重放下,天地间有看不见的力量,指挥浪涛和他一起,呼啸在没有尽头的大海之上。这不是先生的行草吗?当他的八尺条屏《苏辙〈黄州快哉亭记〉》,从美术馆大墙上瀑布般垂泻而下时,书法家周俊杰慨然道:“我相信,他写此幅作品时,技巧本身已不再是考虑的重点,文学内容也退居后面。他只听见笔与纸摩擦而出现的令书家怦然心动的沙沙之声,只看到笔锋在纸上的奇妙舞蹈,提按使转,横竖撇捺,正侧逆施,八面出锋,艺术家完全沉浸在令毫颖任意挥洒的快意之中。”雨来了,雪来了,雨滴带着亿万年冰川化雾的厚重,雪花飘舞着极地极冷的瑰丽,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大洋,浪高化雨,海阔融雪,天地间就有了和谐至美的画面,这是先生的隶书,是被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被列入最后第八种的书体,以其独步书坛者甚少。先生研习书法从未停歇,自言隶书的创作过程最长,但真正突破得益于与书法无关的出游。上世纪80年代一个夏日,先生与朋友乘小舟在南湾水库游玩,忽然风雨交加,大家焦急催促师傅尽快转向百米处的码头。哪知师傅继续前行,绕了一个大弯才到码头避风。原来,如果顶风调头,小舟极有翻沉可能,必须顺其势自然转弯。言者说水,书者思字,风雨里的张海思绪有闪电掠过:行草书在诸种书体中最便于利用点画结体变化抒发情性,反映个人意志。若直接由行草过渡,就如小舟在风浪中九十度转弯,极可能招致失败。之后的探索先生摒弃将行草直接植入隶书的想法,采取迂回手法,选择由汉简入手。尝试将隶书不可或缺的“雁尾”隐去写实增加灵动,将汉简中的那些类似行书的“挑”笔明显起来,并无突兀之感,却使汉隶在典雅工稳持重之外,平添了轻盈之气跳跃之感。隶书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却形象鲜明地盖上了张海行草的印记,“草隶”或“隶草”的新鲜叫法,从此与张海连在了一起。被学术界称为“四书融合”的张海先生,篆书虽然缘于教授学生之需,但先生与生俱来的对书法的敬畏钟情,使得他在这个种类繁多,难以辨认的书体上同样有所建树。在他的“追梦之旅”个展上,八尺横批“人淡如菊”四个大大的篆字,留住不少观者的脚步。伫立字下,我久久陷入沉思,一页白纸,一管墨毫,纸无言,笔无色,书者是用怎样强大的功力,营造了眼前的存在:巨大不失精致,拙朴内藏纤巧,静稳的结构里能看到灵动,强健的笔画中分明有柔美缠绕……是那一天,那一刻,我们从高高的游轮上降至海面,换乘登陆艇在极地浮冰区巡游,但见一座雪山起伏而来,渐近,才发现是一块巨大的浮冰,听介绍更加震撼:这块通体透明的浮冰周长900多米,水面以上50多米之高,已经存在百年之久。那天大西洋上空万里无云,纤尘不动,近在咫尺的这座冰架晶莹剔透,颠覆了记忆中对纯美无瑕的所有想象,近前去,但见冰上有道道裂痕,经年累月的水击冰冻之中,它少了大山裂谷的凶险,多了浪花抚摸的柔滑,深浅不同的痕迹在海水的反射里朦胧出梦幻般的色彩。先生呈现我们的大篆,就是那一刻海量岁月积淀的海上奇观!“四体融合”功法,是魏碑唐楷的海量临帖;学书者必读的《四体歌》,蕴含了先生对典籍的海量阅读;海量习书自不待说,先生常年辞去应酬自囚斗室,专注于纸上磨墨,稍有不如意处,自毁重写,个展上每每呈现出的,都是他不同时空里海量积累的爆发,将稍纵即逝的灵感抓在手上,写在了纸上,因此那一刻的挥洒,再也无法重复。为了这篇短文,我查阅了“写”字的含义,方知开头提问的多余:写同“泻”,原本纸上挥毫就含水之宣泄奔腾之意,先生已经写成了大海,他就是海,海深无法丈量,海远不见彼岸……⸈꼈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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