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反常识

陈苏镇老师在《〈春秋〉与汉道》第四章中,叙述从宣帝到元帝的政策转变,从《榖梁》学之兴盛这一角度切入,披览今古文献,用严密的攷据、推理,爬罗剔抉,详细演绎了政治和文化的发展历程,以及《公羊》《榖梁》等经典对儒生、官吏及统治者决策的重大影响,不可谓不精彩。本章第一节结尾一句“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固执,非要表现出它自身的逻辑”,更复从无数攷据钩沉中,把历史“在矛盾中前进”的特性,把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对立统一,生动地展示在我们面前。

不知哪个刻本的公羊传

这种无止尽的曲折发展过程,很难按“常识”来理解。初中或高中的时候,讲秦朝二世而亡,沿用陆贾“逆取顺守”、贾谊“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说法。同学问:“那秦始皇施仁政、行教化,不就能万世而王了吗?”老师笑而不语,今天算是真正理解了。我们可能对西汉时人笃信《公羊》“拨乱反正”、“为汉制法”,甚至以其作为治国大纲的行为表示不解;对于项羽分封致使分裂更甚、高祖无情诛杀功臣、西汉初年郡国并行而至文景削藩、汉武帝内政外兵的复杂决策、王莽篡位后的系列举措,我们都认为或多或少违反常识。这也反映出,人们很难在如今的语境下,为很多史实的产生找到完全契合的解释。

然而一来我们站在高位,用现代人的眼光,审视以至批判古人的理论,未免有失公允;二来,“历史自身的逻辑”匿于文献和文物之中——数量庞大、佚散无数、真伪难攷、佶屈聱牙,能够完整处理之,已经实属不易;要在史海中,通过查阅、整理、攷证、串联,在前人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研究,做出新发现、乃至新理论,便是非常伟大的事情了。在剥去“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外衣后,在探索政治、经济、文化内在关联时,会产生无数反常识的发现;而这些结论,以及尚未形诸于世的发现,又一并组成了“历史的内在逻辑”的肢体乃至大部。

如教科书叙述秦朝历史,一般以“统一的专制国家”和“中央集权制度”形容该朝;部分书目极力渲染秦朝法统、苛政,对郡县制无限溢美,意在说明大一统之进步、律令之上行下效。至于两汉,仿佛高祖一登基便结束了天下共主、群雄逐鹿,而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帝国;东汉是对暴政的结束,是西汉的重新开始。然而《〈春秋〉与汉道》实际上通过大量考证提供了另一种视角:秦朝实现了军事上的大一统,却“未能成功地用法律手段实现文化的统一或整合”;而这一经验亦为主要楚人出身的刘邦集团借鉴,并制定了系列政策,其明显影响一直持续到武帝。所谓秦朝及西汉初期的大一统,仍如李开元老师所说,处于“后春秋时代”,是关中对关东的统治;而真正的统一,在法律、文化、观念真正同化之后才算大功告成。其中又有无数错综复杂的政治角力、文化攻讦、经济涨落,非浅陋能为。我们认为的“反常识”,是指不同于现代法制民族国家基本常识。在交通不便、信息传达困难、户口管理松散、科学技术落后的秦汉——乃至唐宋——建设上传下达的严密政治管理体系,控制国家经济,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解了这点,或许就初步掌握了从古人视角出发,审视历史的方法,从而打破“反常识”的刻板印象。以此类推,我们实际上能解读很多史实;奈何孤陋寡闻之至,克举诸兹,爰待刊正。

实际上,正如各位老师所极言,在各种历史叙述背后,隐藏的是冷酷的事实。而稻粱谋者极尽粉饰之能事,导致我们今天看到的历史,常常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历史”。各方观点常常大相径庭,由是产生史家考据之功,用史源学的武器撬开棺材板下尘封的史实,乃至推导因果,探究逻辑。文景之治,一种说法是“文景两代用短短的三十八年化腐朽为神奇,使社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把一个矛盾丛生、破败不堪的社会变为'流民既归,户口亦息,列侯大者至三四万户,小国自倍,富厚如之’,'移风易俗,黎民醇厚’的治世。”然而《〈春秋〉与汉道》的考证和推理告诉我们,文景运用贾谊、申公之学,“以礼为治”,实际上适应了削藩的政治环境;而中央与藩国之间的斗争,实际上从未停止;当矛盾尖锐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便爆发了大规模政治、军事斗争,继而推动历史继续前进。《汉书·艺文志》说,“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文化之服务于政治,可见一斑。

联想到列宾画作

说到这里,我想起以前看到过的说法:友人说学历史是为了增长谈资。我知道这是当时的游戏之语、愤懑之辞;但若把问题从语境中剥离出来,历史怎么会变成谈资呢?一者,今天所谈论的凿凿史实,明日就可能被证伪;二者,历史背后,令人扼腕叹息的黑暗事实罄竹难书,实在不想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更何况,有鉴于历史的反常识,大部分人听起来或者索然无味,或者不以为然,作为谈资,实在是诎折了历史。

结尾已经不知所言;略叙一事。以前看书,喜欢捡结论看,认为那是“重点”;更功利一点,认为那是“考试重点”;再不济,也可以平时拈来装作文化人。但开学月余,我稍稍发现:有时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治史如此,读书如此,生活庶几如此。这也算是历史的反常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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