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燕人畔章》考

章云:“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①

此章待考之处有二:一、宣王因何而惭,二、为何只云管叔监殷。分别考索如下:

宣王惭愧之因。解之有三。甲、宣王事先未知孟子与沈同所言的仁义征伐论,②后闻知而生愧。如赵歧注云“燕人畔,不肯归齐。齐王闻孟子与沈同言为未劝王,今竟不能有燕,故惭之。”③此论不妥,宣王曾在伐燕过程中,“燕人畔”之前当面两次询问孟子,孟子以文王武王之道及“倍地而不行仁政”劝谏,所以不存在宣王事后知道一事。乙、宣王不听孟子劝立燕君的建议,致燕人畔而生愧。焦循云“宣王欲取燕,孟子告以置君,及燕人立公子平,则燕人自立君,不肯归附于齐矣。”④从陈贾针对宣王的“惭”以“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如何,“不知而使之”又如何两方面劝慰来看,管叔监殷一事其焦点在于周公之“知”与“不知”。宣王之“惭”必然是在监燕,而与未听“孟子告以置君”这一建议毫无关系。丙、宣王未采孟子“监殷”办法的提议,致使失去燕国。杨华以为“齐宣王说:'吾甚惭于孟子’,他究竟因什么而感到惭愧悔怍?……齐宣王向廷臣们征求意见时,孟子就按照武王伐纣模式,提出了一个完整的战略计划。这个计划既包括以文武之师伐燕——如武王之伐纣一样,也包括以周初的模式治燕——如三监之监殷一样。……笔者认为,这个没有被齐宣王采纳而导致他后悔的建议,就是孟子自始至终坚持的周初统治模式。”并且认为“齐国在这三、四年间一直占领着燕国,对之实行军事管制,也就不需要国君,这正是齐国军队没有贯彻孟子战略之处,所以才有齐宣王的“甚惭”之叹。”⑤此论不妥,从逻辑上来说似乎“知”与“不知”均是畔,然如派与未派结果均为“畔”则无疑于说朝中无一忠臣,此亦无疑于否认自己的忠诚,这也是陈贾断不会言的。可知陈贾言论关键在于把宣王和周公进行对比,而这种对比中宣王必然要等于或优于周公。依陈贾言若周公“知”畔而派则有借机铲除异己之考虑,是为“不仁”,在这种情况下比较,如孟子云“知”,则周公“不仁”而宣王“不知”则“仁”,则宣王优于周公。然从现实看齐燕之间是“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⑥两国实力相差不大,与周公以中央讨伐地方毫无可比,如宣王“知”畔而派之则局势必无法收拾,因此宣王断不会有此举动。依陈贾言若周公“不知”畔而派则“不智”,此种情况下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宣王所派之人亦“畔”,一种是所派之人未“畔”。若是所派之人亦“畔”,则宣王等同于周公,若是虽然“燕人畔”但所派之人未“畔”则宣王亦优于周公。就实际情况看,齐国及这次行动的同盟国中山国,对占领之燕地确实采用了周公使管叔监殷的形式。而各种文献中未见有所派之人的反叛痕迹,此事极可能是虽然采取了监殷的模式,但仅为形式上的,实际上并未有依靠仁政抚慰燕国民众,这也就是孟子离齐时曾云的“谏于君而不受”。所以“惭于孟子”这一言论,表面上自然是仁政之争,实际上指的是“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这一人事任命失当的问题。

二、只云管叔监殷,而不言“三叔”或“三监”。

一种可能是管叔可视为“三叔”或“三监”的代名词。⑦冯浩菲先生认为此处只云管叔监殷,而不言“三监”,是由于“古人行文尚简,称举并列事物往往不一一列出,只举出主要部分,以主概全,以少概全。故三监虽然包括管、蔡、霍三人,但由于载籍已明,学人皆知,行文中常常不一一列出三人,或只称管、蔡二人。……甚至或只称管叔一人。如《孟子·公孙丑下》:'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⑧唯此论需在“管叔监殷”确实代指“三监”这一前提下方可成立,然冯先生未云如何得出或如何知晓此前提。且此处齐宣王对于监燕是否如“三监”一般派出三人或成立三个机构来进行监督,其蛛丝马迹未见于任何文献,则不可臆得此处的“管叔监殷”代指“三监”这一结论。

另一种可能是所派去的监燕的大员具备一些相似于管叔的特性,当然所谓特性必然是与参照物比较而生的,这里的参照应是蔡叔。比照后其区别如下:

(一)管叔地位较高。“他是文王子,武王弟,是周公旦之兄”,⑨《逸周书》中《大匡解》和《文政解》均提到灭商后武王“在管”做出指示,⑩而蔡则未有此待遇。周初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当时原商朝王畿以内,殷贵族的势力还很强大,特别是殷贵族的基层“士”一级的人数众多,很难统治”,⑪这也是封管蔡的主要原因。然此特点显然与宣王所处实际不符,宣王“过颐豕视”性本多疑,且其继位前就面临着“不若废太子,更立卫姬婴儿”的王位之争,⑫待其继位又面临着如何处理与邹忌、田婴两大把持朝政的权臣集团关系的问题,所以他面对的难题是如何稳固统治,因此他一方面除去权臣势力,另一方面以“不任职而论国事”的方针,⑬大量启用“有智为寡人用之”的顾问。⑭相较可知监燕之人的地位必不能与管叔同日而语。

(二)管叔、蔡叔的结局不同。《左传》中《昭公元年》和《定公四年》云“杀管叔而蔡蔡叔”⑮,《史记》中《周本纪》、《鲁周公世家》、《管蔡世家》亦皆云杀管叔而流蔡叔,⑯《逸周书·作雒解》又云“管叔经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⑰《逸周书》所载似与《左传》、《史记》稍异,然更可能的是《逸周书》述及经过,至显稍异。如“管叔经而卒”之“经”字《说文解字》云“缢、经也。缢死何言经死也。谓以绳直县而死。”即如《论语·宪问》云“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⑱《公羊传·昭公十三年》云“灵王经而死。”⑲可见管叔当为先被俘然后被“经”,而蔡叔的处理当是先囚禁后流放,但两人的结局可谓生死异路。与此相类的是“燕人畔”后的濮水之战中《史记·六国年表》云“魏击齐,虏声子于濮”,⑳又,《战国策》云“濮上之事,赘子死,章子走”,㉑此处或以为“赘子”为“声子”之误,㉒或以为“声子”为“赘子”之误,㉓或认为“'声’'赘’形近,不知孰是”,㉔然均承认其实为同一人,则赘子亦同管叔一样先被俘然后被杀。

由此可推知陈贾言中的管叔或暗谓赘子,赘子即为监燕之人,而陈贾与孟子的这番言论当在濮水之战刚刚结束之际。

浩  草草于2017年10月

①、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06-107页。

②、杨伯峻:《孟子译注》,第104-105页。

③、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91页。

④、焦循:《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91页。

⑤、 杨华:《孟子与齐燕战争》,《中国哲学史》2011年第3期。

⑥、杨伯峻:《孟子译注》,第45页。

⑦、“三监”的问题古来议论纷纷,相关内容可参见,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3-169页;刘起釪:《尚书研究要论》,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550—581页。自清华简出现以后这一问题又有了新的进展,具体参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41-143页;邢文:《清华简<金縢>与“三监”》,《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当然对于此段竹简的解读亦有不同看法,如路懿菡认为“三监”未必就是“三叔”,刘光胜对于竹简相关内容与传统文献之间的矛盾认为不宜一味调和。(路懿菡:《从清华简<系年>看周初的三监》,《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刘光胜:《清华简<系年>与“周公东征”相关问题考》,《中原文化研究》2016年第4期。)

⑧、 冯浩菲:《周初所建三监考论》,《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

⑨、管叔为兄及管叔的其他相关考证见,王健:《西周政治地理结构研究》,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76-196页。然其中依利簋铭而断管叔“自作殷之监”为武王主动册命,颇不妥,利簋铭并未言及册封的具体情况,此处应为“管叔恃亲而请挟”。(郭伟川:《周公称王与周初礼治——(尚书·周书与(逸周书)新探》,载氏编:《周公摄政称王与周初史事论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193-194页。)至于管叔册封的具体时间还可参见,何树环:《西周对外经略研究》,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年,第15页。

⑩、 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81页,第394页。

⑪、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0页。

⑫、《战国策》卷8《齐策一·靖郭君善齐貌辨》,第310页。

⑬、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2《论儒》,《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149页。

⑭、 赵善诒:《说苑疏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34页。

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第1213页,第1540页。

⑯、《史记》之《周本纪》、《鲁周公世家》、《管蔡世家》分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2页、第1518页、第1565页。

⑰、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第552页。

⑱、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0页。

⑲、 浦卫忠整理:《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71页。

⑳、《史记》,第733页。

㉑、《战国策》卷8《齐策六·濮上之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70页。

㉒、郭人民:《战国策校注系年》,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88年,第267页;赵逵夫 :《先秦文学编年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28页。

㉓、范祥雍云“疑今本《表》之'声’字乃'赘’之误”,(范祥雍:《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37页。)

㉔、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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