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为细节赋予神秘力量
胡桑
如果说,在灿若星辰的二十世纪西方小说家中,提起那些以简洁著称的大师,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想到海明威和卡佛,那么,在诗人的行列中,我们则会轻而易举地说出:毕晓普、拉金和米沃什,他们的作品都不约而同地拒绝繁复的神话,从而呈现出“某种完美的果敢”(美国女诗人玛丽安·摩尔对毕晓普的评论)。这个名单应该还可以变得更长,至少,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又译为希姆博尔斯卡)是不能被忽略的一位。
除了米沃什,其他几位诗人都是不仅诗风明晰、澄澈,写作数量也少得惊人:一生只写过一两百首诗歌。在有些人眼中,他们甚至不能算作诗人,他们一生的创作量都比不上有些诗人一年内的作品。但他们却代表着现代诗歌的水准,他们的诗歌甚至改变了世界诗歌的进程。这些简洁的大师将丰盈的世界藏于海水之下,只给读者留出冰山的一角,这种写作的胸怀与气度证明了:在文学中,最少的可能是最多的,简单的也许是复杂而具有深远意义的——做到这一点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天赋。在诗歌日益边缘化的今天,辛波斯卡这样一位善于召唤“微物之神”、在技艺上如此举重若轻的诗人,是一个异数,也是我们读者的幸运,犹如一阵吹入我们书房的林间微风。
今年2月1日晚间,辛波斯卡在波兰南方古城克拉科夫的家中去世,死因是肺癌,享年88岁。“让想存活的人存活/然后死去,一个接一个/云朵对这事/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在《云朵》一诗中,诗人用冷静而近乎残酷的语调这样写过死亡,她对死亡并不存在恐惧,也不会轻易发出悲悯和喟叹。死亡,对于辛波斯卡而言,是完成了某种秩序,这种秩序内在于生活的奥秘——那令人学会谦卑的必然性。生活拥有神秘的面目,其神秘的节奏需要诗人用自己民族最凝练而优美的语言去传达出来,无论是简洁或是繁复。所以,请不要误解我对辛波斯卡诗风的赞美是在褒扬简洁而贬抑繁复,我只是在为这位我所喜爱的女诗人勾勒一幅最符合其个性的素描。当然,从马拉美开始,现代诗歌在形式主义道路上的确走得太远,以至于逐渐产生了一个对技艺进行膜拜的“词语的宗教”,这是一个令人着迷又不无尴尬的陷阱,它让许多现代诗人甘心于当一名词语的炼金术士,而遗忘了诗人的任务——对存在的探测。
死亡带走了一个生命,也给我们带来了额外的礼物,感谢它再一次将辛波斯卡带入了我们的视野,虽然我多么希望宁愿辛波斯卡再多活几年——有些与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上的生命,是上天给予我们的安慰。早在十多年前,诺奖就开始让汉语世界接触到这位女诗人。随后,我们的出版业就贡献了两个她的诗歌译本。第一个是林洪亮先生翻译的《呼唤雪人》,2000年出版,收入漓江出版社“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其后则是张振辉翻译的《诗人与世界》,2003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后者是辛波斯卡亲自编选的诗集,我喜欢诗人为这个汉译本写的一句题词:“诗歌只有一个职责:把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两个译本都是直接从波兰语翻译的,而且都附录了辛波斯卡所写的不少书评,选自她的专栏“非强制阅读”。这两本诗集译文也各有千秋,尽管,比较而言,我以为林洪亮的译本更加优雅,尤其是那首《在一颗小星下》,语气、音调、节奏和用词都被译者拿捏得那么精准,读之动容。现在,诗人去世半年以后,我们又迎来了第三个译本:《万物静默如谜》。尽管是从英文转译的,由于陈黎和张芬龄夫妇是台湾著名的诗人,到目前为止,它就成为了一个我心目中最为独特的、最贴近诗歌的译本。
某位波兰记者毫无保留地赞美辛波斯卡是“唯一一位能够将不重要的事情变成重要的事情的诗人”。尽管这是溢美之词,却无意中触及了她的诗歌的本质。辛波斯卡善于为细节赋予神秘的力量,为矛盾的两极赋予张力,在各种斗争力量之间寻找临界点,“在那个时代的平凡与伟大之间得到真正的平衡。”而彻底的平衡是不可能的,诗歌总是在多种力量之间游移不定,将我们带入最终的谜团中去,这正是特罗泽克夫人在诺奖颁奖词中所说的:“在世界的巍然屹立的岩石地基上方闪耀着一线奇迹的亮光,一线具体事物的闪光。”辛波斯卡将诗人视为敢于对自己说不知道的人。晚年的诗作《植物的沉默》以最平淡的心态演绎了存在之谜。有些问题极容易回答,而有些问题甚至无法被提出,尤其当答问者是如此微不足道,比如无声的草木,石头,衣服,照片,或者鸽子。
辛波斯卡说过,“有一种自然的需要去体验巨大的震撼”,在人类的言说前面,事物显示了巨大的谜一般的沉默,这种沉默是对人类的一次次震撼,它动摇了我们的存在根基,却又在地缝中涌现出些微希望,诗歌就是要教会我们如何去触碰那条神秘的裂缝。幸运的是,我们的时代产生了辛波斯卡这样的诗人,她谦虚地写道:“我对你们说的一切只是独白/你们都听不见。”但是每一个用心的读者都会在她的诗歌中,读出她的清晰、敏锐、忧虑和信念。她的诗歌从不是封闭的独白,她的声音向所有人开放,她用自己的诗作填补了孤独个体之间的虚空,她“站在人们的一边”。(作者系独立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