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手
如果在野外看到一只很特别的鸟，你的第一想法是什么？没错，就是抓住它。成年人想想就罢了，孩子，无非想追上去看个究竟。鸟飞了，想法也就没了。然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就是要把这个想法实现了——抓住它。
要把一个长翅膀的精灵抓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知道童年时期我哪来那么大的动力去干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非得把一只鸟抓住。
大概从六七岁开始，就看着大孩子们拿着各种没见过的鸟把玩。我们没有抓鸟的本事，只能围在人家周围观，对这心爱之物垂涎欲滴。自己没有鸟，也能把各种鸟的名字和样貌描述得丝毫不差。在鸟的世界里，样貌越是灰头土脸（就像麻雀），数量就越是多，而羽毛越是艳丽，就越是稀少。捕鸟人，一般都是按照色彩对鸟进行分类的。灰色系的鸟智商一般都比较低，就知道个吃，很容易就抓到了。所以，这种鸟好捕，也不值钱。比如麻溜子，一种和麻雀形似但体型稍大的平民鸟，一般都是十几个结群觅食。这种鸟最笨，根本抗拒不了虫子的诱惑。你这一次捕获它，放了，下一次还能抓到。捕上一只麻溜子，顶多能算作入门级。高手，要捕就是一串儿。
高手们都在挑战难度，对这种低端的笨蛋鸟根本不感兴趣。不过，他们偶尔也会抓上几只，跟我们这些小屁孩交换鸟食。油液，一种大约有一寸长的金黄色的虫子。我们这些小孩们就看着鸟在天上飞，不曾有过抓在手里的体验。为了得到一只鸟，我们就去灌木下面挖油液。这种虫子是鸟最喜欢的食物，不过也不好找。顺着有经验人的指引，我们也能挖到一些。长大后，经常在梦里出现这种金黄色的虫子，可见当年一条油液从土里出现也是令人欣喜的。把油液装入一个小瓶，放入一些锯末和土的混合物养着，然后去和大孩子们去换鸟。鸟不能卖钱，价值就拿油液度量。一只麻溜子大约值五条油液。油液犹如货币，出的多了就贬值，出的少了也升值。鸟的行情根据“市场上”油液的数量浮动。
打鸟两样东西必不可少，诱饵和补具。
我捕鸟是从做补具开始的。最简单的补具叫夹挠子，与老鼠夹子类似，没有网。有一个触发机关，把油液放在上面，虫子不停地扭动，很容易吸引到鸟的注意。为了避免把鸟夹死，在铁丝边缘放一根小棍儿。木棍儿比脖子粗一点，但又比头细一点，鸟一旦吃了咬到虫子，触碰了机关，恰好能把鸟的脑袋卡住。我做的第一个补具是扣板儿，带网的。如今孩子制作个玩具，缺什么买什么。我们那时候只能自己想办法。铁丝好找，就是这个弹簧难得。找一根做弹簧的钢丝，就跟鸟找虫子一样。你绝对猜不到我是从哪里获得钢丝的。一是自行车的外胎。那时候都是钢丝胎，在废弃的外胎边缘出把钢丝抽出来。因为内嵌在橡胶里面，所以钢丝保护得很好。不过，毕竟轮胎是有限的，做上几个夹子就用完了。这时，我就一个人去田地里的井口找。在打井的时候需要用钢丝绳吊那个钻地的家伙，一些钢丝绳因疲劳而废弃，就遗留在井口旁边的土里。生锈的多，光滑的少，只能截取能用的那部分用。一个孩子，没那么大的力气把它从泥土里拽出来，就解上一根，反复折弯直至断开。回家后，把钢丝缠绕在一根筷子上，一根弹簧就做成了。
我似乎对手工的东西天生就着迷，不停地制作夹挠子和扣板儿，而且一次比一次做得精致。八号粗的铁丝，要窝成一个大约五毫米粗的圆圈，对于一个小学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我做得比那些大人们还好。我没有像他们一样直接用虎钳做，而是先把铁丝挂在一根钢筋上，再用斧头砸，这样铁丝紧紧地贴在钢筋上，自然就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做夹子最难的部分就是对称。我看很多补具上下合在一起就错位，原因就是做圆圈的时候铁丝的长度不好把握。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稍微差一点都不行。本来圈已经做好，但上下闭合不好，我会再把铁丝砸直了重新卷。
弟兄俩想跟上一些伙伴，拿着这个完美的夹具就去打鸟了。我们对村子周围的几只野鸟毫不看在眼里，而是径直走向铁路后面的树林里。那架势，似乎不打回一箩筐来誓不罢休。那树林子本是一片寂静之地，谁没事会跑到树林子里玩？午后顶着烈日就出发了，可到了密林深处，连个下家伙的地方都没有。在林子里周旋了好久后，连个鸟影儿没有发现，倒是发现几对青年男女坐在树下。我们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还是好奇。一边假装走路，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希望在看他们最后一眼的时候能有事发生，也不枉到此一游。都被这青年男女吸引了，走着走着撞在了树上。等离他们很远了，回头冲着树林子大喊一声：“嗨！搞对象——”只见那二人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我们成功地惊扰到这静谧而暧昧树林之后，害怕那男的打我们，拔腿就跑。
走了一个下午的路，太阳西下，弟兄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进家门，把夹具扔到一边，冲到门后面找吃的。发现水缸上的笼屉里有中午吃剩下的蒸饼，我们两口并做一口地往嘴里塞。那蒸饼表面光滑筋道，中间层层蓬松，放在水缸之上凉凉的，咬上一口那叫个着实。在任何时候回忆起那一幕，肚子里就咕咕叫。
第一次打鸟空手而归，让我意识到打鸟的经验还是很重要了。第二次，我就跟着那些高手去了。他们深谙鸟的觅食习性，会在那些低矮的灌木丛里下家伙。一听到鸟的叫声，他们就锁定了目标。悄悄走到树下把夹子支好。鸟受到惊吓，要么飞到高处树梢，要么直接飞到远处的树上。我们把各自的夹子放到灌木下面，稍稍用杂草和土伪装一下，然后就去围鸟去了。为了保证鸟还能飞回来，我们会绕很大的弯子到树的后面。一边盯着树上的鸟，一边吹着口哨慢慢逼近。这绝对是个慢性子活，鸟如果受到大的惊扰，就可能飞的无影无踪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树枝上鸟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刻停下脚步，有时会和鸟对峙很长时间。那只鸟终于离开树枝，如我们所愿飞回原来的灌木。这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那鸟既然是出来觅食，迟早是要落地的。
我们在回到放着夹子的灌木外围，远远地看着鸟动静。鸟一旦从树梢飞到了下面，用不了几分钟，就听得啪得一声，鸟打到了。大伙一拥而上，往过跑得时候那心情是格外激动，心里想着鸟一定是犯了自己的夹子。然而到了近前才发现，我们的扣板儿原封未动。那可是最接近捕获的一次了，问题可能就出在鸟的一念之差：我该吃哪条虫子呢？
迫近的成功给我带来了更大的动力。我分析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单纯是运气不好，还是夹子的位置不对。鸟一般是从高处的树梢落到低矮的灌木，在从灌木枝落在一片开阔地上，这样遇到威胁后它可以随时起飞。发现相安无事后才向灌木里面走。所以，扣板儿就应该放在鸟第一时间到达的地方。另外我发现，别人的扣板儿，铁丝生锈了，弹簧也不那么灵敏，做工也不及我的好，但正是这幅老旧的样子才能与周围的环境能融合在一起，让鸟放松了戒备。而我的夹子看着漂亮，反倒让鸟提高了警惕。所以，我回来开始重新改装夹子，在上面编一些宽叶枯草，看上去就像个破烂玩意似的。
开春播种，我和弟弟随妈妈一起去地里劳动去的。妈妈用铁锹把土铲开，我把种子放到下面，再把土盖上。我弟弟在地里干点零碎活。旁边的一块地正在灌溉，这时地里的虫子被水赶出来，很多鸟叫唤着飞过来觅食。黄丢蛋的叫声清脆，黑白相间的羽毛可谓是永远的流行色，但这是个特立独行的不合群的品种，稍有动静就飞得远远的，鲜有被人抓到的新闻。还有老牛丢，这种鸟早晨起得最早，在土地上奔跑极快，好像也以谷类为食，不曾被打到。唯一能抓到的就是笨蛋麻溜子。我把夹子支在水边的干土地上。手里干着活，不时扭头看着远处的夹子，心根本就不在营生上。鸟就是这样，你越是关注它，它就越不上钩。你不理它，它反倒也不把你当回事了。只听得啪的一声，夹子合上了。我和弟弟立刻扔下手上的家什，疯了一般冲了过去。没错，一只麻溜子在里面扑腾着想逃走。正当我琢磨着怎么把它取出来的时候，想不到我用草编的上盖有点松，被这个亡命徒冲开一个口子，扑腾一声飞走了。就在我眼皮底下飞走了，眼皮子底下啊，我都看到它那瓷豆般明亮的眼睛了。
我立刻加固了夹子的网格，重新支好。再回去种地，弟弟基本上就监视着这只夹子。没过一会儿，又合上了。麻溜子啊麻溜子，这一次你再麻溜也麻溜不掉了。虽然麻溜子不是什么稀罕货，但第一次捕获一只鸟的兴奋劲儿足够激动半天的。一个上午，磨刀不误砍柴工，一边种地一边打鸟。干着干着突然狂奔过去，一会儿又回来播种。等到中午回家，居然打到了七八只麻溜子。
回到家，我和弟弟把麻溜子弄死，用细铁丝穿鼻孔串起来。找两块石头围起一个“炉灶”，捡了些干柴点着，把麻溜子放在火上烧。直到烧烤到黑乎乎的辨不清模样了，开始品尝野味。吃一分扔九分，是毛是肉也分不清，还假装很美味的样子，吃得嘴上全是黑灰。
这一次得手宣告了我正式成为入门级捕手。捕获几次麻溜子，就对它没了兴趣。有时本来想抓个好鸟，结果被笨蛋麻溜子抢先吃虫。留它无用，还浪费我一条蚰蜒。让我快速进阶的第二种鸟，居然是我梦寐以求的麻扑愣。这种鸟比麻溜子更大，体态修长，叫声响亮，样子很凶，据说还食肉，一般是成对儿结伴而行。看着麻扑愣在扣板儿里那副凶样，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它怒目圆睁，带着弯钩的喙，像极了一只迷你版的猎鹰，一时间我竟不敢下手抓它。爱吃的鸟都好驯服，几日过后，在我“调教”之下，它的野性就减弱了，也能顺应我的意愿从这个架飞到那个架。不过，伴随着野性的衰退，那股子威风劲儿也消失了。有一天，我发现它眼睛动不动就闭上，精神状态很差，看样子用不了两天就要完了。虽然于心不忍，但我还是解开绳套放飞了。你看它拴着的时候奄奄一息，可一旦飞起来还是很带劲儿。祝它长命百岁吧！
屁嘎，三草鸡，都各有捕获。捕获的次数多了，新鲜感就下降了。不过，我制作补具的兴趣与日俱增，手艺也日臻完美。以至于后来不思谋着打鸟，一心一意做夹挠子。我用一根自行车辐条做了一个巴掌大袖珍型夹挠，小巧别致，刚好能装在衣服口袋里。有一次，拿着它去捕鸟，分量轻，麻溜子拽着乱跑，几乎快要飞起来了。
真正的高手，专打那些带颜色的鸟。有一次，我在灌木林发现一只红殿。这种鸟体态轻盈，腿细而长，最大的特征是脖子下面有一片耀眼的红色。如果说麻溜子是鸟中贫民，麻扑愣是卫士，红殿可称得上是鸟中的贵族。我把我的袖珍夹挠放在灌木下面，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夹挠子犯了。我赶紧跑过去，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疑惑：夹挠子没有把红殿夹住，弹簧的力量把它的脑袋打懵了，那只红殿就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站着。我上前一把抓住，那红殿立刻清醒过来。
捕鸟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那只漂亮的红殿了。捕获的那一刻，总是让人兴奋不已。如今，偶尔在小区里听到麻扑愣的叫声。熟悉的叫声没有唤起我抓住它的冲动，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惬意和感动。这的叫声，如果每天还能听到，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