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30：《负10》（严力）
《酒量有限》
□ 严力
我和我父亲从来没有通过
电子邮件
也没有打过手机
他更没有请我吃过麦当劳
我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他死于被文革蹂躏后的日子里
现在我和他有时候可以哼哈两句
那也是在我酒后的恍惚中发生
所以这成为我喝酒的一个理由
我想喝到他能与我打手机
通电子邮件
不吃麦当劳也能喝杯星巴克
可是啊
事到如今
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
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
2011.10
《还给我》
还给我
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
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鸡
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
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
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
也请把悠扬的笛子还给我
请还给我我与我兄弟姐妹的关系
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爱的空间
哪怕已经被你污染了
也请把环保的权利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
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
一千个国家
一亿个村庄
也请你还给我
1986
《悲哀也该成人了》
一拖就是多少年啊
那时候的死亡也长大了
大到悼词也能生儿育女了
一部分留在那年的我也长大了
尽管长成了一个被拦截的网址
但学会了翻墙翻栅栏
翻阅历史的沉冤
激情的长鸣没停过
长鸣上不断叠加着新鲜的花圈
但这远远不够表达对现实的质疑：
为什么霓虹灯下
整个世界的黑白可以互相祝酒
为什么每次我上街散步时
总能看见一些名叫遗忘的人
在广场上朗诵未来
2014.2
《负10》
以文革为主题的
诉苦大会变成了小会
小会变成了几个人聊天
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
回忆变成了寂寞的文字
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
1966—1976
老张的孙女说等于负10
2009.10
《清明感怀》
在清明感怀生命时
发现死亡没带走任何东西
种族、宗教、战争、礼帽、雨伞…….
也没带走悼词和碑文
它仅仅带走了每个人独特的指纹
而手段全都留在了人间
2015.04.05
《蘑菇》
谁能
说服自己
在阴暗的处境里
生命不存在了
背着光
朽木怀了孕
1976
【南人评诗】
拼图，可以拼出事物的画像；诗歌，可以拼出诗人的灵魂。
评一首诗，只有一个观察点，单薄、片面，易以偏概全；评所有诗，散乱庞杂，过犹不及，耗费大量时间，不一定能得到更准确的判断、更清晰的画像。
南人评诗，重在找到几块最关键的拼图，迅速拼出诗人的精神轮廓。这种“诗人评诗”的优势在于：阅读与积累——用于收集素材；敏感与锐利——用于鉴别好诗，找准切入点；解析与点评——直指诗与人的内核与真相，直击要害，探火取粟。这样写出来的诗评，是两条感性而生动的铁轨同向并行，阅读者不会翻车，避免了纯理论评述文字的抽象晦涩与诗歌本身感性跳跃这两条轨道一高一低甚至反向而行。
用这种方法来评论严力的诗再合适不过。
此次选评严力的诗作，是诗人“文革”反思类诗歌的主要拼图，按写作时间读，你会觉得这些拼图并没有从上到下、由外到内的逻辑顺序，你必须打乱时间，找出拼图中的脑袋、躯干、四肢，才能顺利拼出人形。
这种打乱时间的拼接法，不管写诗评诗，都非常有用，在伊沙兄的提示下，我在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中读到了，真是深受启发。
回到这次品读的诗歌，我尝试用电影镜头来进行解读：
《酒量有限》：是电影的开头，“他死于被文革蹂躏”——父亲因文革离世，是诗人内心永远的痛，要想再“见”到父亲，一起打手机、发邮件、吃麦当劳、喝星巴克，“要喝到这几样事情都能发生/必须拥有上帝的酒量才行”。倒叙由此开始。
《还给我》：一连串的质问，一连串的特写，可以想见诗人心灵受到的创伤，每句质问，镜头都在叙述身体上那一个个过目难忘的弹孔与伤疤。
《悲哀也该成人了》：由责问推向哀悼，由室内走向广场，由个人命运铺展为历史沉冤，新鲜的花圈时刻在叠加，遗忘的历史被朗诵并警醒未来。《还给我》的特写镜头瞬间切换到大广角的俯拍与摇拍，雨后阴郁的街道和广场，沉重的背景音乐响起。
《负10》：镜头再次特写，黑白变成彩色，音乐转换为人物对话，一个象征着“未来”的孩子瞬间帮一群经历或谈论一段特定历史的大人们总结了这段历史：1966—1976，等于-10。这是“旁观者清”的隐喻吗？太精彩了！背负而不沉沦，反思历史倒退仍思继续前行，哀而不伤，触底反弹，拔地而起！
《清明感怀》：镜头切换，清明，墓碑上的悼词与碑文，一堆沉默的意象，镜头一一阅读，沉郁、无声的画面逼迫我们思考：这段结果为“-10”的历史彻底过去了吗？它带走了一个个“独特的指纹”——独立而鲜活的生命，那些残酷而泯灭人性的灵与肉的迫害手段彻底消失了吗？沉冤往事会不会历史重演？
《蘑菇》：噢，用这个镜头来结束这部电影再好不过了！阴暗光线下，蘑菇让朽木怀孕！它让我们想起那个用“-10”计算结果总结历史的孩子——新的生命会带动它的母体一起重生，这就是我们活下去的意义，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和希望！
一部“电影”看完，一幅拼图拼完。
对了，这是一部诗人的电影，必须加上一段片尾字幕——
《诗人何为》
严力
巴黎出事了
警察和军人在搜捕恐怖分子
有人问
这时候诗人何为
诗人是自己的警察
每天搜捕体内的恐怖分子
更不会把他们释放出来
如果这种功能的软件
能流行人体世界
那么
出事的不会是巴黎
也不会是地球
2015.11.14
原来，严力心中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有兴趣的话，你就去搜来看吧。
【作者简介】
严力，诗人、艺术家。1954年生于北京。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1979年开始绘画创作。是1979年北京先锋艺术团体“星星画会”的成员。1984年在上海人民公园展览厅举办了国内最早的先锋艺术的个人画展。1985年从北京留学纽约，曾于1987年在纽约创立“一行”诗刊（1987-1995），任主编。目前定居上海和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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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南人诗集《黑白真相》（主播：芳心许卿）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