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续)
更正:
新西兰喙头龙正确的拼写应该是Tuatara,第一篇里面拼错了(第二第三字母前后次序反了)。
Tuatara源自毛利语,学名Sphenodon。
(四 ) 毛录草
毛录草是1960年早春从青海湟中县来到咸阳牛羊村投奔她姨的。中县59年冬就开始闹缺粮了。毛录草那年十七,她爹因为会写点字和算术是七一公社西堡大队的副队长,眼见着形势一天天严峻起来,稍有点远见的他不能让自家闺女再在西堡呆下去。偏偏自58年起全国开始实行户籍制度,人口不能自由流动,不然一个大队怕有一大半人要去外乡逃荒。
偏巧毛录草有个小姨前几年跟咸阳窑店牛羊村来西堡跑单帮的定了终身嫁到陕西去了。她爹心想女儿再不离开西堡等饥荒一起想走也走不了,好坏手里还有点小权,假说毛录草小姨闹病,央大队开了一张介绍信,从家里翻箱倒柜凑了一块三毛五分,又狠下心把家里压箱底的三斤全国粮票全部给了毛录草。拿到介绍信的第二天毛录草就打了点细软出发了。临走时她爹还把平时自己开会才穿的翻领绿呢子外套也披在了女儿身上。
毛录草 (Luqi插画)
毛录草从湟中到咸阳花了十天。虽然只有十七岁,不过她牢记爹临走时的叮嘱,在城镇买吃的,路上尽量求人搭便车,实在不行才走路。走路太耗体力,消耗大当然吃得多。那时一路上农村不管是公社还是社员家有钱也买不到啥吃的。城镇还能买到一点吃的,吃的不贵,几分钱就可以买个大饼子,不过得要粮票。毛录草手中的那几斤通行各省的全国粮票在那时是比钱还管用。毛录草专挑回民食品铺买面烧饼,饼子不易变坏,也好携带。回民有少数民族清真补助,比汉人多些口粮。除了出发第二天在鲁沙尔的塔尔寺前向一个藏民老太太买了一小茶缸酸奶,毛录草余下的路程就基本以饼子充饥了。毛录草买酸奶是因为以前就见过藏民沿街兜售酸奶,但是家里从来不让买来吃,这次单独出远门,手里也有钱,就自作主张了一回。洁白的酸奶虽然一股牦牛的骚味,但至少保证了她几乎半天能耗,藏人没有收粮票,要了毛录草五分钱。西北地高天荒,但藏民从来不会挨饿,他们有自己的牦牛和青稞。汉人的人民公社运动在藏人那里也仅仅留了个形式。毛录草再次吃到酸奶要在三十年以后了。
鲁沙尔(Luqi插画)
毛录草一开始怕把钱花光了到不了窑店,不敢坐长途车,总是找搭便车。但是这样很慢,寻来找去,左等右等,路费虽说省了,可是吃饭钱省不了,那些饼子再便宜也经不住好几天的耽搁消耗。到第九天她才刚到甘肃天水的麦积山。毛录草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其实在西宁的时候毛录草就看见火车了,那时兰青线刚通车几个月,几乎没有啥客运班次,可是一过兰州往东各种火车就多了。陇海铁路从清朝就开始建设,虽然隔了几十年才完全贯通,但这里的人大包小包地出门赶火车已经司空见惯了。毛录草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机灵,下了决定改坐火车,从麦积山上了车直奔咸阳而去。火车虽是慢客车,但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到了咸阳。偏巧刚下车,站台另一边就是去铜川的火车。毛录草从下车的旅客那里问得只要搭上那列车坐两站就会到她的目的地窑店的长陵车站。她索性也不出站了,直接登上了对面的车箱。
(五) 长陵车站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是从1959年开始调查长陵车站一带的秦都遗址的。当时的所长是一个叫王家广的。王家广好古,在研究所刚成立的时候决定大力收购西安咸阳一带的古籍,那时市面上古籍颇多也不贵。研究所一开始就设立在西北大学历史系里,王家广挑选了几个学生帮忙,王学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和研究所靠上关系的。王学理帮着王家广张罗此事,到处收购地方志书和碑帖,就这番收购让西安的各古旧书店借机处理了多少年来的积压,也赚了一笔钱。以致后来研究所的藏书质量比各文物,博物馆都高。
王学理和另一个同学吴梓林从西北大学一毕业就进了研究所的咸阳考古站进行田野考古,专门调查秦代都城遗址。这年王学理二十七岁,吴梓林则当了队长。
考古站最初没有固定的落脚点,王学理他们就暂时住在牛羊村毛录草小姨家的两个土窑里。毛录草到了小姨家后,发现小姨家粮食也不宽裕。毛录草带的钱和粮票也一路花光了,正好那时考古队向村里借劳力帮忙,毛录草就去了。这一来也暂时让毛录草解决了吃饭问题,也顺便让她在村里留了下来。原来毛录草虽然持了大队介绍信,一路顺利逃出了快闹饥荒的西堡,但是这不能保证她一定能在牛羊村长住下去。那时村里对外来人员也是限制的。考古队一开始来借人,大家都有点观望没啥人肯去,村里那时大食堂还在,少干活也能吃上饭,去给考古队挖土,既累也不自由,大家都不太愿意。倒是毛录草这个外乡人看准了这个机会。村里这就同意了,也不对毛录草在村里长住再设限制。给考古队干活,吃饭由考古队解决,干了活还能给村里算工分,村里也不吃亏。其实这饭就是在毛录草小姨家的灶房里烧的。
过了小半年,随着考古队在窑店一带的试掘,秦都遗址情况也渐渐确定下来。考古队决定设立一个固定的落脚点,既可以吃住也可以用来工作和清理存放挖出来的文物。研究所在出土文物最密集的长陵火车站的南沙坑花了3000元向生产队买了2.4亩地。地有土墙围着,还有三间大房,从此王学理他们就搬到这里来了。这时其他村民因为有农活渐渐回去种地了,只有毛录草一个外乡人还跟着考古队。毛录草那时也不敢回西堡,从湟中那里传来的关于饥荒消息越来越可怕。那时考古队的粮食定量也很紧张,但好坏还有一口饭吃,三间大房一间平时队员在里面打了通铺。另一间是工作兼办公,还有一间上锁专门存放文物。毛录草平时就睡在屋后临时厨房里。那个时候文物库房就用了个挂锁,但是办公房里分隔了一个专门存放粮食的小间,每晚都有一个业务员睡在里面把守。毛录草会种一点菜,在西墙边开了两块菜地,考古队是属于研究所管理的,大队和村里也管不到这块编外自留地。
(六) 王学理
1962年3月15日,长陵车站附近
毛录草那时在牛羊村已经赖了两年了。她还在给考古队挖土,没土挖的时候就翻种那两块菜地。青海那边的困难情况也传到咸阳这边,村里和考古队都没人忍心把毛录草赶回湟中。
这天是毛录草先挖到那只大瓮的。毛录草的铲子碰到了瓮的上口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她马上停了下来。王学理立刻就过来查看,剩下的事就由王学理来处理了。她的工作就是在王学理他们考古人员的指挥下挖土,运土。
这时只有王学理一个专业人员,他测绘、记录、清理连续干了一个下午才把大瓮里的东西整理完。这应该是一个窖藏。瓮里面大多数是各种铜物件,有罐、盒、鼎、鉴、提勺、铜钱、印章、弩、镞等,还有一块秦诏板。喙头龙的楔齿头骨就是在一个铜盒里面发现的。王学理有点着急,这一个下午就只有他和毛录草两个人在现场。因为一般开挖出土文物至少要有两个专业人员,这样既便于记录和清理也好有一个见证。文物出土时的状况描述是很严谨的,从哪个文化层出土,发现时候的状态,测绘,拍照,记录,清点有许多程序。偏偏那天队长吴梓林去西安开会,另外几个队员有的去了渭河南岸调查,还有两个去所里搬运领取“野外补贴”钱粮。王学理那天一开始在办公室里正给前几天挖出的一些铜器除锈,长陵车站附近取沙的农民过来报告说沙里有东西。王学理领着正在菜地里的毛录草就赶过去了。
王学理和毛录草挖出的这一批窖藏是考古队这几年在长陵车站一带最大的发现。这个发现也正式确立了长陵车站是秦都遗址,而且秦宫主殿咸阳宫就在牛羊村。王学理那时当然不会想到从七十年代末开始中国的大学里中国古代史和城市建设史的教材上都因为这天的发现而多加了三十几个字。
随后的日子里,考古队沉浸在这次发现的兴奋中,开始对众多的文物逐一开展清理研究。喙头龙楔齿头骨是这批窖藏里最格格不入的一样东西,有些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挖掘时沙层里窖藏之外的动物遗骸混了进来。怀疑的人也有理由,农民取沙时发现沙里有东西来报告,那时已经对这个文化层有所破坏,有混进别的东西的可能。王学理当然据现场记录实证,只是当时的确只有他一个专业人员,毛录草当然也可以做见证,只不过她只是帮忙的民工。好在众多的出土文物让考古队好好忙碌了一阵,解释不清的东西也可以以后慢慢研究,反正先拍照,绘图整理成文档。王学理倒是想找机会把这块头骨让西北大学的生物系的老师鉴定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动物可以被放在秦宫遗址的窖藏里。
但是就在窖藏被发现后不多久,考古队的研究工作就陷入了困难。由于食物稀缺,人员开始缩编。毛录草这个外人当然先离开了。接着王学理也被安排到图书室去了,因为按规定田野现场考古要发放额外补贴,尤其是是食品补助。但是研究所已经发放不出那么多补贴了。等王学理再次回到长陵车站野外考古站的时候已经是1963年了。没过多久“四清”运动就开始了,王家广所长被整了,考古队的业务也被政治活动挤占。王学理在这乱哄哄的运动间隙,整理了一些资料,连同测绘和照片总算写成了那篇促成历史教材增加三十几个字的简报。但是喙头龙楔齿骨的疑问却一直没有机会搞清楚。这么又过了几年文革开始,研究所也解散了,王学理被调到黄河边的韩城县公安局当了侦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