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诗性,决定诗学根本的基石性话题
对话——
诗性,决定诗学根本的基石性话题
天津:李 仪(诗评媒特约评论员)
贵州:张嘉谚(诗评媒特约评论员)
李仪:最近看了你写的关于诗性的有关论述,深有同感。我虽然主要从事散文写作,但这几年也特别关注诗性问题。这主要是缘于人们在诗性认知上的混乱,比如许多诗人包括一些著名的作家虽然都会谈到诗性,但对什么是诗性却很少追究,甚至把诗性与诗意混为一谈,曹文轩在《诗性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学品质》里面谈的就是诗意。“盘峰诗会”之后诗坛的种种乱象,表面看是“口语”之争,实际上还是诗性问题。看来,诗性确实是一个必须正视的话题。知道你作为诗学理论的学者对诗性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所以很高兴我们来一次对话,如能澄清一些问题,毫无疑问对诗学是有益的。
张嘉谚:要说明白诗性是什么? 的确太难了;弄清“如何才叫诗性?”这个涉及诗学/文艺学理论建设的根本问题,确是大有必要。如果把“诗性”视为诗与诗学理论的基础,视为文艺学理论的一块“基石”,那么就必须予以充分的认识。无论人们对诗性怎么说,说明白说清楚没有,都可以理解;不管他们说得怎么样,都值得重视,值得尊重。
李仪:是的,这就像物理学的基础理论,自爱因斯坦那个时代已经70年了,没有重大突破,这将影响当代应用科技发展的空间。诗性也是这样,我们说不清楚这个诗的核心问题,诗坛乱象也就永远存在。
张嘉谚:对“诗性”认识不清由来已久,许多名家大腕、专家学者也不能免。如果说曹文轩先生作为小说家对诗学理论难免有些“隔”,我也读过不少新锐学者的学术专著,似乎都绕开或避免谈及“诗性”这个基本概念,如毛峰的《神秘主义诗学》,吴中胜《原始思维与中国文论的诗性智慧》一书“引论 有关概念术语的说明”。百度的最佳答案竟有“诗性就是诗意”的说法,将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唯有新近学人张卫东在《论汉语的诗性》一书中认为“诗性”一词“尽管它在构词法上带有明显的欧化痕迹……知识谱系也主要源于西方,却已经成为一个地道的汉语概念,为汉语学术界所喜爱。”并专列一章讨论“'诗性’概念的知识谱系”。但此文在逐一分析了“诗的特性”“诗性语言”“诗性智慧”、“原始思维”、“互渗律”和“自我指涉”等概念为“诗性”提供了理论资源之后,却说:“诗性”概念有一个复杂的谱系,难以从中选取一个概念来最终规范、界定“诗性”,也难以将其融合。此文洋洋万言,最后的结论不免令人沮丧:“学界在使用'诗性’概念的时候,容易为'诗性智慧’、'诗性精神’、'诗性超越’之类的漂亮词语所迷惑,不假思索地认同汉语文本的建构原则和审美倾向,从而丧失应有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立场。甚至可以说,在当前的文学研究当中,'诗性’概念的意义已经耗尽,它正在蜕变成一个空洞的、带有赞美意味的大词。”此外,诗人王家新也说诗意和诗性“都是很难解释的词”。老诗人叶橹在《诗性何物?》一文中干脆就认为:“诗性何物?这也许是一个永远难以理清而无法作出明确回答的问题。”可见,说“诗性”已成为一个不可逾越的难题!“诗性”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不能在理论上说清楚讲明白吗?
李仪:有一个插曲,几年前就是为了探讨诗性问题,我在一个诗社受了一些委屈,因为有人说我提出了一个伪命题,说“诗不能证明自己”。实际上有一部分诗人也是承认有诗性的,但认为不可言说,给诗性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一度也曾尝试说明诗性,并试图从想象性、跳跃性、语言的限制、节奏和呼吸等方面去解释。
张嘉谚:诗不能证明诗,这我们得承认:不能同义反复。但诗的面貌由诗性决定是确定无疑的。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简明的认知——诗性,是诗得以生生不息的根本性能。其中的“生生不息”,意味着诗(包括一切文学艺术)之生命从无至有的萌生、发生和不断生成、生长等含义。这也可以看成我们对诗性所作的定义。更明显的诗性界说则是:
诗性,即诗的本性。是诗与生俱有区别于他者的本原性能。诗性是形形色色之诗写(广义为文学艺术创作)的直接依据,是生成千姿百态之诗作(广义为文艺作品)之基因、底色、布景与终极。
在这个定义认知中的“诗性”,即诗的本原性能,意味着基础性,内含根基、根源、根性、基性、本原、本源、本质、本性、始元、始源等,也意味着终极或指向终极。诗,狭义所指诗歌体裁,广义指向所有的文学艺术品类。那么,诗性也就意味着艺术性;艺术性既为文学艺术品类所必须,亦是一切文艺理论研究的前提。
李仪:看来对诗性具备起码的认知还是必要的。我在对散文的研究时,曾提出语言是人类的心灵之音,对文体的追溯,要观照语言的初始。按照这个思路,我们会看到,人类从混沌中走出,渴望交流,这就是散文的起源。但是我们还会看到,除了交流叙述,面对万物,人类还有自我内心感应的冲动,这是心灵与万物的碰撞,破空而来,绝尘而去。所以我又认为,心绪飞驰为诗。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称之为自然的声音,宇宙的声音,或者说自然和宇宙的“回声”,这就是“元诗”,也就是“原初之诗”。这时候哪怕是“哇”的一声,其背后隐藏着的人类情感变化也妙不可言,奇特无比。所谓诗的本质,即本体的内核,就在这里。
张嘉谚:贸然称一种原初状态为诗是可疑的。但若是对“诗性”的内在构成及其性能有所把握,对诗的各种表现也就心中有数了。以我的领悟,所谓原初状态就是“诗性”内在构成中的“元性”。
“元”,有初始之义。《易经》开首之乾坤两卦,代表创生万物的天与地,其卦辞俱以元、亨、利、贞开显,可见“元性”拥有天地宇宙创化万物之至尊大义,表示一种与宇宙精神共通的性能。指原始之力化生万事万物的根本性——宇宙本性。万物一体,是共享宇宙本性的缘故;诗的元性,不过是将属于自身那份宇宙本性贴上“诗”(艺术)的标签而已。元性具有构成诗性的先决意义。因此,元性在诗性结构层次中,便是那个决定一切具始原性的“一”。
李仪:我是说诗的形式不过是人类这种心灵反应的外在表现,不管形式如何变化,都必须有效呈现诗的本质,否则就不是诗。当然,这里说的诗的本质、内核,其实质表现就是诗性。
张嘉谚:诗由诗性所生发。中国汉字构造的奇妙,似乎已为我们点化了其中的某种隐秘。从字的“能指”——语音的角度,元的同音字就引人联想。比如,“元”——“原、源、缘”,具体所指即诗的元性中隐匿着与宇宙万事万物原初同源而“因缘化合”的性能;为何宇宙自然万千事物皆可“诗化”? 其源(原因)盖出于“缘”也。
李仪:你认为“诗的元性因具始原性与根本性,具有诗性构成的先决意义”,不管是“元诗”“元性”,从起源上来探讨诗性应该是一条正确之路了吧。
张嘉谚:正确与否,最终取决于一种理论设想能否解释它所面对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一种理论学说必须具有解答相应问题的实际效用。我本人研究诗学理论三十多年,对于“诗性”这个涉及所有诗歌(甚至所有文学艺术)与诗学(文艺学)理论的最中心最根本最重要的基础概念,也是近年才真正有了较为清楚的把握。“诗性”如晶状体一般,有多层多维结构,其内在的机制、机理性能决定了诗及文学艺术的多功能表现。这也许是基础诗学理论研究的一个突破,终于将“诗性”这块基石安放在中华本土诗学理论的基本构成之中。
李仪:是的,诗性作为诗的最根本属性,必定早已进入你的研究视野,冷板凳坐出“热”成果,这是让人钦佩的。对诗性问题,希望你能从认知上多说一些。
张嘉谚:从诗学理论的意义看,最重要、最根本、最基础、最始源的概念,莫过于“诗性”了。所有的诗歌与诗学理论,都由诗性所生发,都由诗性而定位,都由诗性所统摄。诗性是诗最根本的属性,是诗与诗学最本原最基础的中心概念。诗性既表明诗歌生成机理的普遍性,又决定某种诗写的特殊性,某一诗作产生的个别性,也就是说在表现共性的同时显化出个性差别。
诗性之所以能够“尽广大而致精微”,皆因其多性同体生机勃勃的灵体机制所致。其多功能的效应,可深、广、高、远,细大不捐;而无碍地“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万千诗歌因拥有诗性基因强大的生发机制而生生不息,变化无穷,并最终趋向圆通、圆融之境。
诗性引发的问题在于:诗性是一种复合意识,仿佛为一多维度多层次多变化晶状体,然而无形无态!其中每一环节的每种性能还有类型、路线、状态、层次的不同表现。各层次诗性机制与机能之间,并无明显过渡;因而在不同场合,不同语境,不同的言说主体与言说对象中,“诗性”的含义并不相同,其显现也不等同。这或许就是诗性使得古往今来关于诗的说辞那么纷繁的缘故。
诗性外显为诗之特性。诗之特性显露诗的本来面目,将诗与他者区别开来;成为判断诗与非诗(广义为艺术与非艺术)的基本标识。
我们通用与常用的诗性精神、诗性特征、诗性创造、诗性智慧、诗性思维、诗性文论、诗性文字、诗性文化……等等,特别、特定、特殊和重大意义的概念与术语、皆围绕诗性而产生。正是因了诗性钻石般的特质性能,才可能引导人类心灵不断向前超越或向上攀升,彰显出诗歌非比寻常的价值和意义。许多人喜欢挂在嘴边那一句广为人知的海德格尔名言:“人,诗意地栖居。”才发出那么迷人的光彩。
李仪:刚才说到共性和个性,当然是对诗性表达的差异性区别,这是正常的。
张嘉谚:诗(文学艺术)如何萌生,而后不断生成,生生不息,是创作论中最令人兴味盎然而迄今尚未十分清楚的创生机制。诗性是诗歌生生不息的内在基因,诗歌萌发、生成与生长的谜底,就在诗性构成的机制机理之中。诗性结构之有机体,神奇地隐藏着诗歌生生不息的全部秘密!
李仪:实际上,我还有个考虑,诗就是人类面对万物内心感应的冲动,这时候人类的思维形式是跳跃性的,也就是人们说的诗性思维,而这正是人类早期所具有的特殊思维方式,它不同于逻辑思维以及其他常规思维定式,具有跳跃性、悖常性的特征。这样,把内心感应和跳跃性思维这两点明确出来,或可能够探寻到诗性的秘密。我由此得到的启示是,诗性是内心感应和诗性思维作用与语言的结果。当然这仅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寻找诗性的一条路径,但能不能从理论上对诗性给以辨识,我不能做出肯定。
张嘉谚:诗性思维对于诗歌的写作与阅读,当然是根本性的。但“诗性”与“诗性思维”毕竟不是相同概念,正如我们通常所见的诗性智慧、诗性精神、诗性文化、诗性传统、诗性感受,诗性想象……(太多了!)等说法一样,都不过是围绕“诗性”的说辞而已。
李 仪:我在试图解释诗性的时候,突然对张力——这个西方引来的表示状态的名词有了兴趣,因为我总是强调诗性催生诗意,而国内对张力很有研究的陈仲义则有一句名言,“张力是通向诗意的'引擎’”,所以我认为这两者是相通的,最起码张力能够解释或部分解释诗性问题。对此,我也想听听你对诗性和张力的看法。
张嘉谚:“张力诗学”乃陈仲义先生毕生所为。《现代诗 语言张力论》一书可视为近年汉语诗学理论研究的重大成果,值得每个有学养的诗人(包括诗评家和诗学理论家)认真研读。你感觉诗性与张力两者相通,但两者却不能相互取代。“张力”似乎属于“前沿诗学”,偏重于从语言和技法层面解释现代汉诗的实绩与最新进展;而“诗性”属于“基础诗学”中最基本的中心概念,围绕“诗性”,还有一批概念,如:诗意、诗情、诗象(情象、意象、心象、物象……)、诗语(诗家语)、诗法(创作方法技法艺术手法)等等,共同构筑起一套“字诗学”理论体系。当然,“张力说”牵连出陈氏若干诗学理论著述,已然显出陈氏系统建筑现代诗学的庞大体系,已初显多面且扎实的规模。
张力诗学与字诗学,都是现代诗学,都是个体诗学理论研究的果实,当今研究诗学理论的人应该说还有不少。在这个意义上,不妨统统称之为“个体诗学”。
李仪:“个体诗学”,这个说法有意思,也很有道理。
张嘉谚:诗学理论家周伦佑有一个说法:当今中国只有诗歌评论家,少见诗歌理论家,几乎没有成体系的诗学理论家。这确是警言!说明当下的“个体诗学”理论,大多未成形,仍然在路上。
李仪:怎么来探寻诗性? 我总是认为谈诗性要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问题。
张嘉谚:是的,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到哪里去? 这是人类的永恒之问。具体到我俩对话的语境,还是把“我”换成“诗”恰当些。诗与诗性虽然不是一码事,但两者最是紧密相关。什么是诗?诗从何处来?诗往何处去?这些问题至今同样没有明确的共识。诗的一切质素都与诗性气血相连,弄明白诗性的真实涵义,是所有与诗(文艺)相关绕不过去的起码认知;而真要知道什么是诗,也许应当首先明白什么是诗性,这样,“诗是什么”这一千古难题,也就随之大致清楚了。注意,我说的是“大致”。
李仪:嗯,我也认为诗性意味着艺术性,诗性对一切文学艺术创作具有统摄作用,但唯有诗文体更强烈地表现出诗性的内涵,所以人们才说诗是文学中的文学,我想,作为缪斯女神皇冠上的明珠,发光的一定是这神圣的诗性。
张嘉谚:是的。诗被称为缪斯女神皇冠上的明珠,那明珠所发出的光彩,皆由诗性生发!当然光彩本身,还包括诗意,诗情、诗的各种“象态”乃至诗的艺术技法,诗的语言、诗的感觉、诗的奇思妙想……所有这一切,光彩熠熠,都是由诗性生发出来的啊。
李仪:我记得你说过,认识诗性,就要探究诗性由何构成,有何特质与特性,其内在机制、机理与机能是什么?
张嘉谚:诗性是人们熟悉的对象,却感觉其面目含混模糊。但一个事物必有其特殊的性质与特征,故应对其作结构与功能的认识。我们必须正视“诗性”这个核心词!从学理角度,必须将“诗性”这个概念的定义、内涵、特征、外显功能等弄个水落石出。这无疑有助于从根本上幅射性地解释诗与文艺学关涉的若干派生性议题,切实推进人们对诗(文学艺术)的认知。
李仪:今天我们谈的这些内容,主要是关于对诗性认识的重要性以及对诗性作为诗学理论基石的认识,还有许多关于诗性的具体问题我们还没有涉及,这将是一个更大的话题。还有你提到构建系统诗学理论的问题,我想下次我们展开来说一说好不好。
张嘉谚:是的,“诗性”已成为诗学理论建设不容回避的逻辑前提,当我们大致弄明白了它的多面层次及其功能,也许我们也清楚了什么是文学性,什么是艺术性的问题。诗性也是构建诗学理论系统最根本的基石,只要把这块基石安放妥当,中华本土现代诗学、文艺学研究之理论体系的构建,也就指日可待了。
2018年12月18日
作者简介:
李 仪:天津作协会员,散文家,诗评人,有散文自选集《在西北行走》和散文教学课件精选《李仪·聊散文》出版。
张嘉谚(老象):生于1948年2月,人文学者、教授、诗评家、诗学理论家。出版著述有《凝视中国自由文学》《中国低诗歌》《泥尘与星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