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只有两条街

 编者按:“有些人的一辈子似乎只有一条街这么长”,康德就一辈子生活在他的小镇上,爱丽丝.门罗通过写自己生活的小镇题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者刘筱雨是一位00后,通过家乡罕井镇发展衰落,体察到了世事沧桑,通过小镇亲朋深沉的情感链接,写出了人情之美,笔触轻盈,真挚动人。
      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真实、深刻、温暖的链接会逐渐成为一种稀缺资源,这些珍贵的情感体验,有幸被这位少女敏感的捕捉到了。
      那么,在这种古典式的、率真洁净温情的情感流动还没有消失之前,让我们为它唱一支歌吧。
小镇只有两条街,一条叫大庆街,即主街,一条叫罕弥路,镇上的人俗称后街。小镇很小,不用半个小时就绕完。小镇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只有一座公园。全中国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小镇,罕井镇是其中的一座,也是我的家乡,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人们提到罕井时,往往不叫它罕井,而叫矿务局,或者蒲白。小镇位于蒲城和白水两县之间,蒲白矿务局就坐落在小镇上,这个单位与小镇的发展息息相关。蒲白周边发现了许多煤矿,朱家河、北矿、马村矿……蒲城矿务局因此成立,重建后成为了如今的蒲白矿务局。发现了煤,就需要人力,那时罕井镇还是一个很小的镇,农民大多不愿放弃自己的田产去当工人,煤矿面向全国招工,天南海北的人便相聚于此。内蒙人、山东人、河南人、江苏人,其中最多的是河南人,其次是内蒙人。他们大多是没有地的农民,在家乡过的日子太苦了,背井离乡只为求一条活路讨口饭吃。姥姥姥爷是家乡饥荒那年逃走来到罕井的。他们是苏北人,那里地少而贫瘠,只要有一点土上面都会栽些庄稼,栽不下就栽菜,总之绝不浪费一分地。地虽少,人却多,人越穷越爱生孩子。姥姥一家有八个孩子,早早就要下地干活。家里的女孩一律没有上学的机会,下地干活挣钱,供兄弟读书,早早嫁人,这是她们共同的命运。为谋活路,成千上万人来到了这里,大多是三四十年代生人,这些操着不同方言的异乡人,也是罕井镇最初代的建设者。人们在这里开始一起生活,交流却成了问题,方言太多了,陕西人听不懂内蒙话,内蒙人听不懂江苏话,江苏人听不懂河南话,为了方便交流,人们都开始学普通话。这也让这个小镇从周围的一众村镇县中脱颖而出,因为会说普通话,跟城里人(西安人)一样。这也塑造了罕井人的小骄傲和一点小优越。
罕井人一直是有点骄傲的,过去陕煤集团发展的好的四五十年里,罕井人,也就是矿务局人,在蒲城人白水人脸前都是很有面子的,矿务局人甚至有点看不起这两县人,尽管人家是县城。因为罕井人多是工人或者公务员,端铁饭碗,而且会说普通话,自然看不起多是农民说陕西土话的县城人。在九十年代,罕井镇人口比蒲城县人多,更比白水县人多,矿务局公园门口和菜市场,比蒲城县中心都繁华热闹。罕井人进城不去白水蒲城,只去西安。在罕井镇的小精品店与西安同步潮流,什么东西西安城时兴,罕井镇也找的到。镇上两个最热闹的时候,一是早晨,六点到九点正是镇上的大菜市场最繁华的时候。罕井人都来菜市场买菜吃早餐,豆浆油条凉皮肉夹馍胡辣汤包子稀饭豆腐脑油茶都是开始一天的好选择。不敢晚去,一般快九点就收摊了,如果十点才去那是什么也吃不到了,买菜怕是连菜叶子都拾不着。晚上矿务局公园门口最热闹,这个路口可以说是小镇的经济中心,各种小吃摊小商品摊都在这里摆摊,麻辣烫炸鸡柳煎饼果子臭豆腐香气四溢,老远就能闻到。矿务局公园是镇上比较大的休闲去处,男女老少常来散步,这里的小摊生意也格外好。后街也是买菜买早饭的去处,但是摊点没有那么集中。一个罕井人普通的一天就是从上街开始的,逛完菜市场再逛后街,吃完早饭买好菜再回家。逢十是会,附近的弥家村高阳村的村民都会来镇上赶会,后街就成了主角。后街两旁全是各种摊子,水果蔬菜衣服鞋帽凉皮凉粉什么都有,喇叭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人更多,但都慢悠悠地逛,在这个摊前试试帽子,在那个摊前敲敲西瓜。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只能推着走,全都要给人让道。汽车更不用说,在有会时一般不走后街,如果走了,开个半个小时才能开出去也是常有的事。阳光洒下来晒得人懒洋洋的,只想在街上消磨时间。会一般到下午三四点才散,摊主慢悠悠收拾摊子,骑上三轮车离开小镇。
一个罕井镇就是一个小社会,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技校医院澡堂公园一应俱全,但是这个小社会比农村略疏远却比大城市亲近的多。每个家属院里总能找到你认识的人,也许是同事,也许是亲戚朋友,路上走着走着就碰到了熟人。人们总有着自来熟的亲切,尤其是我姥姥姥爷那一代,他们和社区里的大多数同辈人都认识,爱一起跳广场舞,在一起聊天这也许与他们的矿区生活和从农村里带来的人情味有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的关系更亲近。他们曾经挤在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一起看过电视机,看露天电影。同事就是邻里,也许曾经在困难时候帮助过对方一袋米一袋面,或者一点救命钱。认干亲戚这种似乎被现代社会遗忘的关系在罕井镇仍然存在,这不仅是人情上的往来,这是真正的关系好,是情感上的真正亲近。我妈妈仍怀念着小时候在她干妈家吃的饭的味道,那时只要放学就会去干妈家玩,和干哥干姐一起玩耍。这样亲切的关系到了我们这一辈便少有经历了。
人们从各地来到罕井镇,又从罕井镇走出。这里走出过清华北大的学生,走出过九十年代的万元户,人们走出罕井镇,去蒲城,渭南,西安,北京甚至国外定居。一些传奇的矿务局人的故事至今仍在矿务局流传,但是这与小镇里的大多数人无关,他们仍留在罕井镇。他们在在镇上的同一条街读书,工作,安家落户,因为罕井镇只有两条街,小学中学矿务局小区全在一条街上,在这样的小社会里,有些人这一辈子似乎只有一条街这么长。
罕井镇,矿务局,曾经是繁华辉煌的,值得罕井人骄傲。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繁华已不再。这里仍有新事物出现,互联网的最后一公里通到了镇上,三通一达的快递点这里都有,取件的人也不少。但是小镇仍是暮气沉沉的小镇。
这一切从日渐枯竭的煤矿资源开始,朱家河矿,马村矿,北矿在近十年内里纷纷停产,现在我们提到它们时,所指的工作单位或者社区,是个地名,而不是矿区。罕井镇运煤的铁轨也已废弃,在我小的时候,夜晚还能听见火车汽笛的轰鸣,汽笛声总会引起我对外面的世界的想象。走到街上,大多数小店都已经关门,我还记着以前上街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在这些店里一件件试衣服,听着妈妈和店主阿姨闲聊。我还记得千婵这家服装店,当时是罕井镇上最时髦最豪华的服装店面,暖白的装修,明亮的灯光,落地试衣镜,店主阿姨烫着卷发,脸上有精致的妆容,笑容自信,在人流间来回穿梭,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夸赞客户的美丽,纤手为她们整理衣服。我走进去仿佛走进了西安的大商场,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镇上的女人常说今天去千婵逛逛,看看有什么新衣服。然而生意兴隆的千婵也只是我多年前的记忆了,现在人们只是从那孤零零的招牌和紧闭的卷帘门前路过。最繁华的矿务局公园门口只有零星几个摊子,大不如前。后街的会也早已没有以前的盛况,来做生意的摊子变少,摊子前停驻的人更少。至于更久远的,在我父母记忆里的三月尧山庙会,更是早已销声匿迹的盛会。七年前建好的六栋小高层是镇上最高的建筑,还有电梯,对于小镇来说是相当现代化了,但是只有两栋有人居住。妈妈抱怨市场上好吃的凉皮店不干了,尽管这已是五年前的事。这个暑假回家我更是惊闻噩耗,我心心念念的黄毛肉夹馍也不干了,店家回家带孙子去了。这家肉夹馍在后街开了几十年,是我和妈妈共同的童年回忆。刚出炉喷香的烧饼,酥烂的肉,再浇上一勺肉汤,咬一口无比满足,这样美味的肉夹馍只能存在于我的回忆中了。只是我还抱有一点希望,如果黄毛带大了孙子会不会再来卖肉夹馍呢?或者她的子女接过她的店面继续干?黄毛肉夹馍的招牌仍在后街的店面上挂着,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是因为没有人来租店面开新店所以懒得拾掇,但是我还抱有一点希望。所有在这里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在回忆从前。
最重要的是人,那群来自天南海北和煤一起为这里带来繁华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街角墙上不断张贴的讣告提醒着我们,长辈间的谈话也提醒着我们。讣告,也宣告着这里的衰老。讣告上的人,多是三四十年代生人,他们的身份是矿区的退休工人,铁工处、矿务局的退休职工。他们的逝去和煤的枯竭,告诉我们一个时代结束了。现在的罕井镇早已深度老龄化,几个社区告示牌上贴的最多的就是退休人员养老金、六十岁以上体检之类的通知,也只有这些通知能引起如今人们的注意。建安处建井处这几个比较老的小区里,极少见到年轻人,最多的就是退休的老人,还有一些小孩,他们的孙辈。年轻人大多离开了,去其他地方求学工作。小镇被时代拋在脑后遗忘了,还有小镇的人们。只有节假日这里才会有一些年轻的气息。但是过去的盛况,是再也回不来了。原本镇上除了菜市场,各家属院也有卖早饭买菜的。和奶奶说起建安处卖早饭的小店面,也是我的童年回忆,奶奶只是叹气,又有点无奈地感慨:“唉!早没了!建安处人都走光了人家还在这干啥呢!”太爷爷在南桥矿,八十六岁的老人说起如今的南桥矿家属院也是感慨:“没人了!啥都没有!啥都要去罕井镇上买!”南桥矿家属院更显老迈,路挖的坑坑洼洼,雨后地上黄土泥泞分外难走,据说是什么通下水的工程,只是干了好几年了也不见完工,我和爸爸走进家属院时获得了老人们的一致注目,这里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了。
但我仍然怀念小镇,不仅是因为我的家人在这里。更是因为我的童年我的记忆全在这里。我躺过的绿色麦田,我摘过红苹果的果树,我坐过的紫藤,爬过的亭子,仍在这里。在这里,有没有建筑遮挡的蓝天,有亲近的邻里同事关系,有我念念不忘的凉皮肉夹馍,有缓慢平静的生活。下午六点就关门的快递点,足以说明小镇生活之慢。这与我上学待过的西安济南是截然不同的,不太方便,没有外卖,更不繁华。小镇似乎从九十年代至今仍未变过,看到这里的砖混结构的楼房,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可是在这里,我是平静幸福的,我没有焦虑,很少忧愁,更不会抑郁。这里的能看见纯黑色的天与星星,西安的光污染太严重,天空总是红色的,躁动不安。这里有无尽的黄土,春天也麦田夏天有绿树,秋天的水泥路上晾着麦粒玉米粒,灰暗的路变成了金灿灿的丰收之路。这是被遗忘的地方,是与现代社会脱节的地方,也许在某些人的心目中,这是一处桃花源。我曾经无比想逃离的地方,变成了如今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全中国有多少和小镇一样,因为矿业兴起又因此衰败的地方?数也数不清。它们的兴盛与衰落,是过去一个时代的缩影。工业化的开始,国企的兴盛,国企的转型,下岗潮,买断潮,这些都是我的长辈和亲戚的亲身经历,是一段历史,一段缩影。如果被时代遗忘不可避免,我希望来自那些地方的人们,不要将它们遗忘。
 
  作者:刘筱雨,陕西省蒲城县罕井镇人,山东大学新闻传播专业新闻学学生,十九岁,正在努力与自己和世界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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