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回乡,寻找渐远的记忆

上了岁数的我不知怎的,对故乡有着异样的情愫,始终心存一袭缠绕于怀的深深眷念。尤其是那些看得见的乡愁,更是令人魂牵梦萦。每次因事回到老家,都要到曾经熟悉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找回那年那月留下的足迹。这次与老伴回彭山做冬至,巧遇她的大哥一一也就是我们的大舅在家。遂特邀请他与我一道,再次踏足这多情的土地。
出了他家的门,翻过一个小土丘,我们先来到了一座小水库。水库坐落在何家冲畈田的上方,除一条兀立的大坝外,剩下三面均被丛山环抱,恰似一块翡翠镶嵌在葱郁的山脚下。眼前的立冬季节里,水库的枯水面积所剩无几,周边裸露着褐色的泥土和碎石。即使丰水时期,库水面积比起常言下的水库,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但是,尽管它面积小,名不见经传,却是拥有十万人口乡镇的唯一一座水库,因此被家乡的百姓视作文物一样常年呵护。每年的雨季,它责无旁贷地承接山上的来水。蓄水面达到一定的库容时,为了减轻因山洪造成库区的压力,村民们自发地通过一旁的防洪沟将水分流出去,直至抵达烟波浩淼的白荡湖。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里是一口因陋就简的山塘,淤塞的塘泥和狭窄的塘埂,无法抵挡来势汹涌的山洪肆虐。每年的汛期来临时,洪水无端地冲毁了山塘下成片的庄稼,淹没了远处的圩田。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旗帜指引下,当时的仪山人民公社根据该地实际情况,围绕如何改变穷山恶水的面貌,趋利避害造福于当地人民,决定在原山塘的基础上挖深拓宽,高筑堤坝,建造一座新时期的小型水库。
这样的庞大工程,在那个全凭肩扛手提的年代,单纯依靠当地的农民来完成,那简直是天方夜谭遥不可及。于是,公社革命委员会召集辖区内所有大队,宣传发动并组织全公社的社员,利用秋末冬初的晴好天气,进行集中会战。
工程自开工之日起,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壮年男女,使一直沉寂的山旮旯一下子热闹沸腾起来了。那肩担泥土来往如梭的人群,那一起一落尺土寸硪的夯声,那一猎猎呼啦啦的彩旗,那一缕缕埋锅做饭的炊烟,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当时读小学的我们,每到“兼学别样”的学农课时,班主任老师便率领我们排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兴高采烈地来到工地体验参观,感受人民群众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力量。(当时我们有没有加入热火朝天的工程劳动,记忆的确模糊了)。每次置身于那人山人海号声如潮的盛大场面,都有不一样的收获和新的感受,心中总是充满着无比喜悦和格外自豪的激情。
建成后的水库,盛大开阔气势恢弘,水体清洌碧波荡漾,为沿途的农田灌溉,提供了充裕而优质的水源。在那“反帝反修”的年月,这里又是基干民兵训练的靶场。兀立峻峭宽阔平整的库堤上,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聚集着英姿飒爽的列队青年,他们手持步枪匍匐卧倒堤面,瞄准水库对岸正前方的靶子,不时地抠动扳机发出“砰…砰…”的响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瞬间亲吻水面撞击山岗,在水库上空久久地回荡。喜欢猎奇、好看热闹的我们这些小屁孩,常常为他们英俊威武、豪迈矫健的雄姿而叹服。有时我们心中也在情不自禁地默念,梦想有朝一日也有这样精神焕发的派头。
与大舅离开水库后,沿一条狭窄的水泥路朝着山坳方向行走。路的两旁弄不清何年何月,已林林总总散落了屋舍人家,依山势而建。目之所及几乎家家大门紧闭,很少闻到鸡鸣犬吠的嬉闹声,给人一种静寂冷清缺少烟火气息的味道。
出了屋舍来到一处相对宽敞的空地,里面杂树横生枯叶满地。大舅停住脚步靠近我,顺手指向那里说叫汤家院。我再三辩认,始终看不到一片瓦砾及残存院落的痕迹。这可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遂亟不可待地追问名字的由来及相关事宜。他只简单地回答说是早在一百多年前,有一汤姓人家在此居住,至于他们从哪里迁入又何年搬走,他也说不清楚了。这番话让我大失所望,一位在村内年龄较长且有一定阅历的人都不知道,看来要想追根溯源了解真实的原委,确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继续往前走,到了一个土地庙,庙址坐落在原名叫夏家墩的地标上。记忆里,很早很早以前直至现在,村子里从未有夏姓人家在此繁衍生息。这种无稽考证的称谓,只不过是由先辈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而延续罢了。土地庙里香火正盛,两边挂满了红绸、红布。这些数不清的红绸丝带,想必每一条都出自村上人的虔诚之心,更是表达一种感恩和敬畏之情。由此看来这俨然肃穆的土地庙,让人们收获了期盼已久的神灵。而今在市场经济浪潮中,愿它一如既往护佑着纯朴的乡民,风调雨顺、平安幸福、财源滚滚!
告别土地庙,投入了山坳的怀抱。令人不解的是,这山坳又是一个无从追根溯源的名字一一黑屋里。驻足在黑屋里,两边的山上植有松柏、枫树等各种灌木,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阵阵山风从身边掠过,送来了温馨馥郁的芳香,俨然置身于一个天然的氧吧。然而在我们的少年时期,这里两边的山上光秃秃一片,成了牛儿的牧场,也成了我们捡牛粪、筢柴的地方。
印象忒深的是有一次,我与堂哥一道来到山上筢柴。从日上三竿到正午时分,几乎行遍了山上每一去处,筢到的柴禾仍不能装满背上的箩筐。又累又饿的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家。还没有走出几十米远,遽然,堂哥停下脚步卸下了柴篮,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放声大哭,如同遭到了偌大的委屈般压抑难受。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让我懵了,忍不住心中怒斥是个“神经病”,又只好强颜欢笑欲拽他起身。未曾想他却猛地一摆手,偏说自己要好好坐上一会儿。气得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悻悻离开了。
其实,天天在一起,我是最了解他的。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从小热爱文字喜欢书法,又善于绘画写诗,乐于助人诚实和善等等。出于对他的崇拜,我们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最铁的哥儿们。同时他又是倔犟固执、争强好胜,骨子里始终深藏着一种不服输的人。大概是这种性格的成因,以致他后来高中毕业回乡后,遭受办厂倒闭、婚姻失败厄运时,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谁知这一走就失去了影踪音讯全无,急得家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同时也引起左邻右舍的种种狐疑。而我更是多次的期盼,盼与他在一起互吐衷肠,谁知却成了遥遥无期。直至年近七旬时,他才踽踽独行孑然一身回归故里。这些年他四海为家舟车劳顿,究竟赢得了什么,看来答案只在他的胸中。而唯一让我心疼的,是他带回了那满是沟壑的面容、迟钝的语言、木讷的神情。如今,衷心地祝福他在党的怀抱里安享晚年,慢慢地变老。
眼前这脚下的黑屋里,分别由名叫大凹和二凹两个地段组成。说起大凹,这里曾经有过一次令人终身难忘的会议。
一九七一年九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们背着书包与往常一样走进了学校。未等上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老师神色匆匆地来到班堂,传达学校领导安排全班同学去大凹开会的决定。老师话音刚落,立即引起座位上的我们一阵骚动,大家十分诧异又迷惑不解地热议开了,怎么到那个偏僻、闭塞的山坳里去开会?
待我们赶到大凹时,现场已坐满了提前到会的人。他们是中共党员、生产队长、基干民兵、优秀团员及贫下中农代表。召集和主持会议的是大队革委会成员。在与会人员互致问候有说有笑的氛围中,坐在台上的革委会主任倏地绷着脸,抬高嗓子拉长了声调宣布会议开始。顷刻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主席台前,静寂的台下似乎能听到场外牛儿啃草的声音。接着革委会主任扫视了一下现场的人群,站了起来双手捧着带有红头字样的纸张,说下面传达中共中央文件。
中共中央文件?连山外都没有出过的我们,似乎感到十分惊喜,一下子顿觉自己的身价提高了不少。遂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倾听。
原来文件的主要内容是: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集团密谋杀害毛主席,东窗事发后,叛党叛国乘飞机仓惶出逃,结果坠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机毁人亡。获悉文件后,全场死一般寂寥,气氛肃杀凛然,每个人的脸上分外凝重,欲言又止,唯听呼啸的山风疯狂地怒吼。而我私下在想,往日里同学们手捧红宝书不断地挥舞,衷心祝福“我们敬爰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此刻,他的“高大形象”却轰然倒下。真的是可悲可叹,可气又可恨!散会后,带队的陈校长当即留下了我们,要求每位同学今后提高警惕,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新动向,坚决肃清林彪反党集团的流毒,做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抬腕看看表,哟,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大舅遂急促地催我返回。前脚还没有跨入门槛,大舅母笑咪咪地迎接着我们在桌前落座。闻着香气扑鼻的饭菜,痛饮几盅浅醉微醺的米酒,在笑语盈盈中,我深深地感到 :谁不说俺家乡好!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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