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忧患，死于更大忧患
十年前的深圳服交会认识了赵总。
那时他正风光无限。身下的服装公司在会展中心做了个数百平展馆，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和加盟商不断进进出出。他坐在一角，看着员工迎接送往。
“这都是公司潜在的财神爷。”
那一届服交会，赵总公司新招了五个加盟商，这不但意味着多了数十万加盟费，更意味着他的财富之门又开源了五条支流，这些支流会源源不断向他的公司输送财富。
一
1998年，赵总在东莞一个服装厂做裁缝。对于出身裁缝世家的他而言，工厂这点活完全不在话下。
2000年，5岁的女儿得了场大病。家里积蓄用光，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大笔债。
赵总意识到靠在工厂打工给不了娘俩安心日子，一场大病就能把这个家压垮。他跟老婆商量了下，把老家的老宅卖掉，买了五台二手缝纫机，租了个临街铺面，又拉来两个当年跟自己学裁缝的徒弟，“老赵裁缝铺”就此诞生。
刚开始也难，大单接不到，小单接不来，三个月后，俩徒弟前后离他而去。
赵总觉得是不是做了个错误决定？上班虽然赚不到大钱，好在旱涝保收，能保证吃饱穿暖。现在可好，买米都要挑最便宜的买，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的话，家里几乎荤腥不沾。除了非花不可的钱，其他开支一律自动卡死。
那时赵总整宿整宿睡不好，做梦也梦到接到个大订单的电话。醒过来就忙着翻手机，看看是不是真有错过的来电。
二
之前赵总工作厂子的一个客户，一直赏识赵总手艺。一个偶然机会，得知他自己开了裁缝铺，就把订单拿了一部分给他做。虽没多少利润，但养家糊口尚可。
那人又帮着推荐了几个他的朋友。几次交道下来，那几人也都认可老赵的为人，最重要的是认可他的手艺，也都相互帮着推荐。
如此这般，“老赵裁缝铺”雪球般慢慢滚了起来。
不要太相信什么坚持就有回报之类的话，任何事情，如果最终能够做大做强，除了机遇，根本还是在于活好。
赵总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一辈子靠着这个手艺衣食无忧。之所以没有给赵总留下万贯家财，在于他们小富即安，只把这个手艺用来谋生，没用来谋事。
三
三年后，赵总不满足于单纯帮别人剪裁打版。眼见周围有人做批发赚了大钱，他也动起自己做服装搞批发的念头。
当时赵总手头已经有了些积蓄，加上一把好剪刀，做出来的衣服漂亮抢手，短时间内，老赵便把个服装批发生意给做得风生水起。
靠着服装批发，赵总赚到了第一个一百万。然后是一千万，更多万。
生意做大了，赵总开始意识到自己企业管理上的不足。他不是一个肯安于现状之人，于是频繁报读各种总裁训练营，EMBA班，知名商学院。
学完后，思路被打开，意识领域上了更高层级，发现做批发只能赚一时的辛苦钱，也存在天花板。如果真要做大做强，创造溢价，形成稳定增长的利润管道，必须走品牌之路。
赵总是个行动派，想到什么立刻能够付诸行动。经过一年筹备，赵总成立了自己的女装品牌。
15年前，是中国服装产业快速扩张的黄金期，也是服装品牌化运营的黄金期。
赵总最初也尝到了品牌化运作的甜头，短短几年内，全国连锁店便开到了500家。
在那个渠道为王的时代，谁的店铺开得多，意味着谁的品牌做得好，生意做得大。
我认识赵总的时候，正是他最鼎盛之时。
四
2013年，天猫商城上线。
在头些年淘宝热闹时，有朋友劝赵总进淘宝开店，被他断然拒绝。他觉得看不到货也看不到钱的买卖不可靠也不长远。那时他的品牌已经拥有一定知名度和消费群，卖杂牌货便宜货的淘宝对他的影响十分有限。
因此，天猫上线时，赵总依然不为所动。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认为淘宝干不倒自己，化了个妆，重新包装好看一点，然后换个天猫的名字依然干不倒自己。
现在回头看，类似天猫京东唯品会这样的线上商城，冲击最大的就是国内二三线品牌。
天猫可不仅仅是化了妆的淘宝。
2014——2016，这三年里，赵总的服装公司销售业绩成断崖式下跌。加盟商纷纷退出，库存堆积如山。
赵总没觉得天塌了，也积极应对。既然电商是大趋势，补上这块就是。他花重金请来了职业经理人，又专门组建电商团队，在他的意识里，亡羊补牢，迎头赶上，只是损失了一点时间和利润而已。
后来证明，他损失的这一点时间一直没有赶上。
五
赵总最初设想是用电商消化库存，线下铺新款，这样线上线下不会形成竞争。
后来电商经理人说库存都是过时款式，线上不好销售，建议赵总新开辟一条生产线，专为线上生产产品。
赵总采纳了这个建议。
在忙活线上同时，赵总还是对传统渠道心有不甘。他认为当初让自己风光无限的那一套不会这么快就不好使了，一定是自己投入不够。
他见那些做得比自己更大更知名品牌均请了明星做代言，也经人介绍，花了上千万请来香港知名女明星做代言人。
后来我问为何没在各大媒体渠道见到这个代言人穿你们衣服的广告？
赵总说看似自己这么多年家大业大，其实并没多少家底，赚了一点钱都用在扩大企业规模上，其余能看到的就是上亿的库存。真正银行里的存款不但没有做批发时候多，反而这么多年的品牌经营还把当年的老底搭进去不少。
新增的电商团队，开辟线上产品线，几百号老员工的运营费用，加上病急乱投医学别人投资赔进去的，七七八八的消耗后，请这个代言已经几乎把他仅剩家底用完，没有多余钱砸推广渠道了。
上千万代言费，最后只在赵总公司通道墙上，挂了一副他跟那个女明星的合影。
六
如此折腾了两年，线下的依旧不断萎缩，线上的也没有打开局面。不但线上局面没打开，反而又给赵总的仓库多出来几百万库存。
职业经理人拿着自己该得的高薪离职了，女明星拿着上千万代言费继续她的光鲜日子；下面基层员工来的来，走的走，但都把工资算得清清楚楚，来去一身轻。
只有赵总跟着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浮浮沉沉，看着它生，看着它长，看着它金碧辉煌，看着它垂死挣扎。
后期为了维护公司基本运营，赵总向银行贷了一大笔钱。
头几个月还能按时还利息。但当公司进入下滑轨道时候，会发生几何倍数的坍塌连锁反应，有可能这个月一百万就能填满窟窿，到了下个月就要四百万才能堵上。
贷来的款很快用完，窟窿还在不断扩大，维持公司生存都捉襟见肘，利息彻底断供。拖欠久了，银行将赵总告上了法庭。
也没有钱请知名律师，在一个三流律师辩护下，公司的质押物和应收款全归了银行，赵总还因被认定恶意不还款而进去了一段时间。
七
在被告上法庭那段时间，赵总发了个朋友圈，大致意思如下：
自认为自己从未懈怠，对公司很用心也很努力，即便中间已经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也没有贪图享乐，依然想着把公司朝更大更强里做。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做死了。
八
1999年，从学校坐7路公交车，辗转一个多小时到了济南最大批发市场——洛口。转了一圈，选中一双富贵鸟皮鞋。
老板喊价40，还价38买下。
两个月后，鞋面就爆了皮。
虽然买了双假富贵鸟，可不影响对这个品牌印象深刻，因为那是为了参加毕业面试买的第一双皮鞋。毕业后穿皮鞋的机会多了，才知晓富贵鸟是中国最大的皮鞋厂之一，鼎盛时期员工就有上万名。
2019年10月9日，富贵鸟破产资产首次拍卖。创始人的子女发表声明宣布放弃对富贵鸟的继承权。因为能继承的全是债务。
后来断断续续看了许多为富贵鸟写悼文的文章，觉得他们似乎也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可这么大个帝国，说倒就倒了。
当年诺基亚被微软收购时，时任CEO约玛·奥利拉在记者招待会上说的那句“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输了”风靡一时。
富贵鸟也没做错什么，赵总也没做错什么，依然对工作饱含激情，依然像创业初期一样努力，可走着走着就走不下去了。
有的忧患可见，更大的忧患不可见。只能说那些风光的，辉煌的，曾经站上时代潮头的，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不可见的忧患吞没。
九
赵总进去后，我特意去天眼查看了看判决书。上面各种关于纠纷的专业术语和金钱数额看得人头晕，倒是判决书最后附上的抵押物清单异常清晰：
电脑平车40台；
双针四线包缝机68台；
电脑三线锁边机15台；
珠边机5台；
电脑缝纫机380台；
小裁床2台；
啤机2台；
纽扣车3台；
工业蒸汽大熨斗70台……
在2019年年末的一个圈子活动上，偶遇了赵总。我也没问他何时出来的。寒暄了两句后，他问我：“兄弟，有没有差不多的工作可以介绍？”
九爷：小小水果商，城市蒙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