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辩护和套路辩护
从事刑辩十几年来，我接案的原则一直是不冤不接，所以累积了不少无罪案件。除了判决无罪的外，也包括不起诉、撤诉，甚至实报实销的。比如在天津，我就有三个无罪案件，而且这三个案件也是互相关联的。第一个无罪案件是吕同元故意伤害无罪案件，一审判九年，二审发回重审后改判无罪，获得了国家赔偿。后来，其同案犯张桂振申诉故意伤害罪，也获无罪。张桂振又介绍了杨松发，最终由最高人民法院决定再审，天津高院改判无罪。
无罪辩护过程中，做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有时是不可想象的。第一个案件打了两年多，第二个案件也打了将近两年，第三个案件则将近四年，而且是完全的免费辩护。会见遇阻、阅卷遇阻、申诉遇阻、立案遇阻，换有的律师可能早就放弃了，太难了。可是我和我的助理坚持下来了，坚持到柳暗花明。但最终的新闻通稿，根本没有提律师，仿佛都是检察院法院主动纠正的，是他们的功劳。不过，无所谓了，无辜之人最后获得了应有的公道，对于辩护律师而言，就是最欣慰的事情。
为什么要接可能无罪的案件？因为对于刑辩律师而言，这种案件最有挑战性，最有难度，也最有成就感。若被告人认罪认罚，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没有什么辩护空间，我就没兴趣了。谁都能做的案件，为什么浪费我的时间精力去接？这种案件，根本体现不了刑辩律师的价值。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所谓的套路辩：认罪认罚，初犯，偶犯，无异议，身体有病……即使不看卷，不研究证据，也能辩护，检察官和法官最喜欢这种套路辩，一天可以开好多这样的庭。他们不喜欢我们这种锱铢必较的律师。
如果把辩护比作造房子，那么无罪辩护就是要把公诉人造的房子拆掉，然后再自己造一个房子，让合议庭相信，你造的房子更符合事实真相。虽然理论上刑事诉讼中的举证责任都由控方承担，辩方不需要承担证明无罪的义务，但实践中，除非合议庭相信本案另有人所为，否则不会仅仅因为证据不足就真的判无罪，因此还需要建立自己的证明体系。这样的工作量是相当大的，需要自己规划设计、买材料、施工，从侦查、审查起诉、审判，乃至庭外，都不放松积极辩护。我不认为辩护只限于庭审辩护，庭前辩护、庭外辩护对无罪案件的作用都很大，我很多案件的无罪结果，都是庭上辩护结合庭外辩护，甚至后者的比重更大。事实上，每一起申诉成功的重大冤错案，都有舆论的助力，一味禁止律师的庭外言论和公共表达，是不利于促进司法公正的。
而套路辩就简单了，它不需要造房子，只需要在公诉人造好的房子里，打扫一下，擦擦灰尘，就可以了。我发现很多地方律师尤其是法援律师喜欢做这种套路辩，不是我对他们有成见，而是他们的表现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套路辩。每次被告人数较多的情况，后面总会有很多法援律师，他们在质证阶段基本没意见，辩论阶段就会拿出事先准备的稿子念：认罪认罚，初犯，偶犯，不持异议，身体有病……每个人都差不多。我曾经在一个涉黑案件中，见过同一个所来的一些律师，连发问前的措辞都一模一样，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其实，劳荣枝案不让家属委托的律师介入，指派法援律师，也是在走套路辩，法援律师会提疲劳审讯吗？他们会提排非吗？他们会提证据矛盾吗？他们会积极跟公检法抗争吗？不会。否则他们就不会被选定成为劳荣枝的法援律师。别说去会见十六次，如果是帮办案机关去做说服工作，那去的次数越多，对被告人的利益损害可能越大。这个案件其实是有很大空间的，尤其是故意杀人罪上，法子英的判决书中，就可以找到有利于劳荣枝的证据。律师的积极辩护，对于防止冤错案是有积极意义的，如果只是为了配合办案机关，充当第二公诉人，那律师辩护就可以废除了。劳荣枝和他的家人对法援律师的表现满意吗？新闻你们也都看到了。整个过程中，律师在据理力争还是走过场，都能看出来。
自古深情留不住，套路得人心，法院喜欢这样的套路辩。而且，法院也会套路审：发问时，让律师少问，留在质证阶段说，质证阶段，让律师留到辩论阶段说，辩论时，限定你发言，让你在书面意见中表达……你要中了套路，就完了。我从来不上这个当。如果有法官敢限制我发言，我会义正辞严地说：“庭审有全程录音录像，请保障我完整的辩护权，不要让程序上的瑕疵成为本案的硬伤。”通常，法官就不会再限制我的发言时间，我可以畅所欲言。这样做的好处是，你提出的所有异议，观点，都会留在庭审笔录中，庭审录像中，即使合议庭不采纳，也有留痕，二审和申诉可以用。刑事辩护，就应该锱铢必较、寸土必争、拳拳到肉，最大限度地为被告人争取无罪和罪轻的空间。积极辩护，就是绞尽脑汁，把每一个可能的节点都纳入到你的进攻范围。
有的案件，甚至不要走到审判，就可以争取到不起诉。我去年有四个不起诉案件，其中有一个还是羁押了半年，在起诉前一刻争取到不起诉的。有一个案件两个罪名，合同诈骗和职务侵占，最后拿到两个罪名均不起诉，很不容易。律师不能消极等待案件到了法院再辩护，侦查和审查起诉阶段都可以辩护，如果你认为有无罪空间的话，越早越好。如果是多罪的情况，庭前能减少罪名，或者重罪改成轻罪起诉，都是成功的辩护。我之所以喜欢接一审的案件，而且越早越好，就是一审全程辩护的机会多，空间大，二审反而被动了，不开庭的话几乎没有机会，申诉的话，就更难了。这个我在刑辩的全流程辩护讲座中讲过。
不想争取无罪结果的刑辩律师，不是好律师，每一位刑辩律师，都要在自己执业生涯中至少留下一个经典的无罪判决。尤其是你发现案件有很大的无罪空间时，不要错过，不要太计较律师费的多少。像杨松发案，他母亲靠捡垃圾在帮他申诉，没有钱，收不到律师费，这种案件，自掏路费也要做。总是接一些不咸不淡、毫无悬念的案件，会消磨你的斗志，迷失自己的初心。所以，我团队的几位刑辩律师，精神面貌都很好，越是重大疑难案件，越是兴奋。我最长的一个案件，连续开了二十几天，丝毫不感到疲倦。记住，你们接的每一个案件，对当事人及其家属而言，都关乎他们的自由、财产、家庭幸福乃至生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和子女，影响他们的一生，所以刑辩律师最需要有责任感。
当然，我们不能保证案件的结果，但我们可以专注于办案的过程。会见是否及时，问得是否全面，阅卷是否仔细，研究得是否透彻，与办案人员沟通是否顺畅，辩护意见是否抓住重点，都是我们可以把控的。当我们把刑辩做到尽心尽责、无愧于心的时候，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你也可以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