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专题】留住母亲:我离天堂很遥远
“有妈妈在,真的像在天堂里吗?”
“是的。有妈妈在,就是在天堂。”
(唐韵 绘制)
我用Windows已经很多年了。我的office助手是那个叫“大眼夹”的回形针,一根细细的铁丝,窝起来,一边一个大眼睛。然而,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犯一个错误:我一直以为它是一支听诊器!真的,我从来都以为它是支听诊器。
你知道,我贪玩、做事不专心,平时写稿子,常常要停下来,用鼠标去点击大眼夹玩。我调出“动画效果”的选项,让大眼夹一会儿变成一个飞速旋动的卫星,咣当咣当的;一会儿又变成一个陀螺,呼呼有声;或者,变成一个望远镜、一个天平、一个对勾……很多种,很随机。
有时候,它仅仅是一个发呆的表情,翻一下白眼儿,又不理你了。
这件事我一天要做许多次,乐此不疲。可为什么我竟从未怀疑过这个大眼夹是一枚夹子而不是一支听诊器呢?
或者,多年以前,微软公司确曾制作过一个听诊器的图标?
我不知道,我被我的记忆搞糊涂了。
这件事发生在不久以前。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不知道,它让我困惑着呢。我仔细想着,为什么我会把一只回形针当作一个听诊器。凡事都是有缘由的,如果我找不到这个缘由,那就是我的脑子有问题了。
我隐约发现了一点线索。几年前,我给我妈买过一支听诊器。那是一年的寒假,我去云南旅行,在昆明的街上闲逛时看到一家医药器材商店的橱窗里有血压计在卖。我妈有高血压,从医院离休下来以后量血压就不方便了。我妈跟我念叨过好几回,要我在我原先工作的医学院帮她弄一个血压计。
我妈以为我在外面混得很开,什么事都能办得到,所以对我非常期待。
而我一直没有办到。我不知道怎样不花钱地弄来一个血压计,我也一直没有去花这个钱。
后来,我离开和母亲同在的城市,一个人跑到了北京。在北京,我转行不搞医了,血压计的事母亲也渐少提起,最终也就被我忘掉了。
那天,在昆明的街上看到这东西,我一点儿没有犹豫就买下了。我买了一个气囊式的血压计,比较好的一种,同时又买了一个听诊器。我带着这些东西去了丽江和香格里拉,不辞劳苦,走了很远的路。
回到家以后,过了几天,我才把血压计和听诊器拿给我妈。我说,妈,这个给你。我妈很惊喜,抱在怀里,说,你从哪里弄来的?我说,您别管,用就是了。我妈就没多问了。
以往,要是这事儿,我妈一定会唠唠叨叨,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妈喜欢听过程,喜欢了解细节、掌握事情的方向。
这些年来,我妈的问题少多了,她年纪大了,知道许多事情管不了,就只有不问了。
慢慢地,我妈她服老了。
那一次,我只在家呆了几天,就又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夜里十一点多,忽然接到一个外地朋友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哭了,他说,他的妈妈去世了,是突然去世的。
我朋友说:“你不知道,以前,我是多么的幸福,像生活在天堂一样;可现在,我的天堂没有了。”
我在这边听着,想他的话。我的这位朋友,他大我十几岁,他儿子都好大了。我想,以前,他也不那么幸福。他做着一份工作,效益并不好,需要非常努力,也仅仅赚一份工资而已,生活对他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而他,一个男人,人到中年,有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都好大了,他却还说他的妈妈是他的天堂。
我朋友说:我好羡慕你啊,你生活在天堂里。
我忽然在这边就哭了。
我不想让他听出来我哭了,我觉得那挺丢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已经好久了,我觉得给别人看到或者知道我流泪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可我小时候可不这么看。
我小时候,家里生活很紧张。父母年纪大,政治压力重,操劳,精神面貌不好。我却不懂事,调皮,惹母亲生气打我。母亲一打我我就哭。常常母亲的手刚刚举起,我就哇地一声先哭起来。我那时候年纪小,没有发言权,毫无自卫能力,只能用夸张的嚎啕掩盖伤心和窘迫。
可是现在我不了。现在,我有很多种办法遮掩我的情绪。无论柔情的还是伤痛的,我都遮掩,不给人看。
我用面巾纸不停沾去流到眼角的泪,嘴唇紧绷着,不让鼻子发出抽泣的声音。我想着我朋友的话。我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想。我无声地流着泪,忍了半天,才能说话,我狐疑地说:
“真的吗?有妈妈在,真的像在天堂里吗?”
朋友说:“是的。有妈妈在,就是生活在天堂。”
我哭着点头,说:“是啊。”
我的天堂很遥远。我是一个游子,为了所谓的个人意愿,一次次离开母亲。春节的时候,我回家,母亲特别隆重地跟我推荐她买的一种治疗外伤的软膏。她追着我从这屋子走到那屋子,说可管用了,什么都能治。
我嗔笑,说什么叫什么都能治?我对说自己什么都能治的药总是充满怀疑的。如果一种药什么都能治,那它一定什么都治不了。我妈却不负责任地说,真的,可管用了,人家那包装上面说的,六块钱一支,我买了八支。我妈掐着手指算计着,说给你带走一支,你给哥捎去两支——(我哥哥走得更远,他一家伙跑到了美国),给你姑姑一支,等等。
我止住脚步,不免惊讶。母亲以前是医院里的药剂师,说实话,我们家常用的药基本上没有自己花钱买过,都是我妈从医院里拿的。我妈干革命干了一辈子,辛辛苦苦,因为没得到应得的报酬,所以多少有些贪小便宜,舍不得花钱,一分钱她都舍不得花。所以我很惊讶,她怎么突然舍得花那么多钱?
我说,你把那软膏给我拿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我妈一听,乐颠颠地跑开了去。一会儿,我妈又乐颠颠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管白色药膏。我接过扫了一眼,就明白了,我妈被商家给“骗”了。要说成分,那药也就补骨脂、人参、黄芪、丹参等,还不知道有没有。可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叫“平安软膏”。
我妈妈,看重的是“平安”那两个字。
几天以后,我又走了。我特地将母亲给我的平安软膏打进旅行箱里。我妈看见我在收拾箱子,就扶着东西蹭蹭地坐在我旁边,说:
“你又要走啦。”
我说:“嗯。”
母亲就没再说什么。
现在,我的手上、胳膊上、腿上经常被划出小口子。我的生活很不精心,总让自己受伤。以往,我都不在意的,自恃年轻,以为受了伤可以很快地好。而现在不行了,身上一些很小的口子,都不容易好。
我想起母亲的平安软膏,我去找出来,将它抹到伤口上。我看着我的伤口,因此想到了天堂。
我因为离我的天堂很遥远,就又哭了起来。
(补白:我好像没法留住母亲。这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让我悲凉彻骨。
母亲结婚晚,生我的时候已经很大岁数了。这段漫长的距离使得母亲落在我眼里的影像,永远是疲惫的、衰老的、充满苍凉的。我拼命地成长、拼命地长大;然而,我成长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母亲衰老的速度。
母亲像我夕阳下的影子,日落西山,她越走越远、越拉越长,我永远也赶不上。
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母亲患了脑萎缩,发展下去将导致老年痴呆。我乍一听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我本人是学医的,曾经非常藐视生命,觉得它只是一个过程。但那是对别人的生命,是纸上谈兵、胡思乱想。对于我的母亲,我希望她一直活着。并且健康,幸福。
然而,我还是没办法阻止母亲的衰老。衰老带着母亲无可挽回地一天天离我而去。有时,我怔怔地看着母亲,就能看到衰老像藤葛一样爬上母亲的脸庞。
我该怎么办呢。
母亲七十岁生日那天,我开始了一项工作:替母亲记日记。
那天,我打电话到家里向母亲祝寿。母亲说:我刚吃了一碗长寿面,你就别惦记啦,挂了吧,看浪费电字儿。母亲看见家里电表上的红箭头一圈圈地在走,就以为打电话时也有一个像电表一样的东西在记录着“电字儿”,后来明白了电话电和照明电的区别,但这个词就一直沿用了下来。
我想母亲一个人守在在阴暗潮湿的诺大房子里吃长寿面,心里非常不好受。我试图和母亲说笑。母亲说了一个语病,我挑她的错。母亲笑了,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往后越说越不成话了,不定哪天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我忽然受到震动,好像我已经看到这一天向我走来。
我开始偷偷用文字记录下母亲的一切,她最细微的声情并茂、喜怒哀乐。我默默地写着,默默地祈祷。
我在心里说:“上天啊,让我留住母亲吧!”
(又及:像许多我虎头蛇尾的愿望,我并没能把给母亲的日记坚持下来。但我还是写了一些东西,零零散散、陆陆续续,希望我可以写得更多。)
下图:某一年网络上传播非常广的一张照片。我不知道这老人是谁,她有什么故事,但看到她我总想到母亲。做儿女的,都要对母亲好一些,尤其她们老了的时候。
【作者简介】
唐韵,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教师,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