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淮安 | 我和宋长荣先生的艺事 / 开普饭

宋长荣

一

上世纪70年代末刚恢复古装戏，观众和演员双方都处在精神情感的需要之中，剧团每到一地演出必场场爆满。一天演两三场的情况是常事，于是京剧团一分为二分两个队，各奔东西。

我被分在宋长荣先生这个团，宋先生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荀派、荀慧生的关门弟子，此时的宋先生已经离开舞台十二年了。十二年，对于一个演员而言，意味着太多的悲喜交集之情。

荀慧生宋长荣

1979年的秋天。宋先生的艺术之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出现转机。

扬州治淮大礼堂内坐满了观众，一声：“小姐随我来。”宋先生的红娘出来了，“轻盈的台步、婀娜的身姿、顾盼生辉的眉目，行云流水般的台步从幕后飘了出来”。观众们被“震”住了。10月的扬州出现万人空巷争看宋先生《红娘》的情形。

在扬州“一炮打响”后。紧接着就去了上海，在中国剧场首演《红娘》，这一演就演出了当时上海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宋长荣热”。这股热浪很快席卷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1979年《红娘》巡演引发热议

任何一种的雷同和重复对艺术而言都是一种致命的杀伤。艺术的本质就是要摈弃重复。

一出《红娘》在八十年代红遍全国各地，所到之处场场曝满更有雨夜排队等票的痴迷票友，那情景堪比现今任何一位歌星影星大腕。在上海一票难求的现象持续多日，有一些票友从上海到东北一场不拉地跟着剧团跑码头。他的《红娘》赴香港到台湾，媒体的宣传更是铺天盖地。后来《红娘》被拍摄成电影。他是国内京剧舞台上荀派艺术唯一的男旦了。

有幸和他同台，我不意外也无兴奋，平时都在一个剧场练功一个食堂打饭，他随和没有架子，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学员都是小孩儿，因而他也常会称我们“那个小孩儿”。

二

宋长荣指导上海京剧院荀派花旦熊明霞，拍摄京剧电影《勘玉钏》

宋先生在荀派名剧《勘玉钏》中饰演的角色是前半场演俞素秋后半场演韩玉姐，两个人物一悲一喜，角色反差很大。可谓演尽了人间悲喜忧愁。我扮演前半场俞素秋的贴身丫鬟鸾英，一段戏几分钟，上场时是上半场结尾，此时剧中人俞素秋得知母亲被害，自己又被骗失身，懊悔之情让她肝肠寸断。剧情要求我这个丫鬟鸾英要搀扶小姐从母亲的灵堂回到自己的闺房，二人要在舞台上跑两圈圆场，舞台的侧幕须在很短的几秒钟里拉上换景然后快速拉开。完成撤灵堂换闺房的场景转换。

此时俞素秋在前台叫板：“鸾英！搀我来！”这一声叫板要足够长足够悲怆，以给幕后换场充分的时间，这之前宋先生已声情并茂了演唱了一段二黄慢板，情感的表达力度已至最高峰，急急风的锣鼓声在他撕心裂肺的叫板声落后响起，按剧情要求是丫鬟莺英搀扶着小姐，从灵堂跑回俞素秋的闺房，每演到此都是宋先生那有力的手臂带着我在舞台上飞奔……

通常是半圈圆场时换景的中幕刚好起动，负责拉幕的人此时也是最紧张的，动作要快，否则宋先生的圆场就跑不开了，我虽说是搀扶小姐，其实是被宋先生揽在臂膀里了，他的速度惊人地快！而我每晚几乎都能看见拉幕的人手脚并用夸张的拉幕动作，有几次宋先生几乎是踩着幕布了。每演到此处我都能感受到俞素秋剧烈的心跳和伤心的抽泣声。

无论寒暑，宋先生的戏服里总是一件最单薄的“水衣”，他的情绪随着剧情的发展而跌宕起伏。因而在他右侧的我完全被笼罩在他的情绪之下，但我从没入过戏，只被他震撼被他击倒！

俞素秋一口气跑回闺房用剪刀自尽后，我奔至小姐身边惊呼“小姐！小姐！”……自己都觉得我的表演和台词是那么苍白无力。而每演至此时宋先生必热泪盈眶，双手颤抖，不能自已。最终手持剪刀卧于舞台中央，大幕急速而闭，把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分开。我拉他起来，

那时宋先生大概有五十多岁，而每一场演出到此我都不敢正眼看他，我相信他就是剧中人，面对他的泪水和抽泣声，让一个初入艺术舞台、青涩无知的女孩儿无地自容……

三

多年后的今天我习惯性地沉思冥想到这一幕时，总是无法心平气静，一个优秀的演员此生只为舞台而生必得有这般“疯癫”才算称职！

当我作为一名记者去采访他时，我也才真正明白一个演员的成功需要的不仅仅是刻苦，更多的是一种磨练和天赋。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我和宋长荣先生都会相遇，他是演员、嘉宾，我是记者，有时在后台有时在会场，不论是在哪一场合，只要他一出现总能惹起一阵目光的风浪。

在后台，也许演员对这个地方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做演员后我每次到后台，内心都有说不清的悸动。毕竟这个地方我曾呆过十年，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就像一个女人熟悉自己的双手或眼睛一样。也常在后台和宋先生相遇，但凡他一出现，再嘈杂的后台刹那间都会被他吸引过来。他的状态和舞台上点滴相同，他进来了，先是两道目光向场内一扫，那目光是有“戏”的，散发一种光芒吸引着周围人的视线。他的气场全在眼神里。而我对他私下的眼神太熟悉了，常情的，通常情形下甚或是暗淡无神的。但每走入后台化妆间，这一切都变了。前一秒钟可能还是暗淡无光的，但就在那一挑门帘后，一切都变了：无神的、疲惫的，变成了流光溢彩、风情万种。这就是真正的演员的品性！

曾有媒体报道他的“粉丝”票友们看他的红娘演出成千上万场，竟发现每一次红娘出场都有不同。

前些年美食节他常出来表演，仍是《红娘》。他和他的弟子们每人一段，只要他出场，全观众席上的目光和情感全被他调动起来。年近八旬，台上的红娘却仍如风一般轻盈、花一般娇艳、眉目间神彩生动而灿烂，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戏。整个一台晚会，名歌手也罢，名主持也罢，每一个都成了他的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