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阳: 何以称“胜芳现象”
何以称“胜芳现象”呢?2009年三次考察过后我已在思考,是年10月在中国音乐学院举办的“传统音乐高端论坛”上,我的发言是《富裕了,传统就丢掉了吗》,重点剖析作为这座历史上著名的商业古镇,经运河可通达北京、天津、保定等重要的水陆码头,有着深厚传统文化积淀的古镇,何以在许多地方作为传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面临生存危机的情况下,在这里何以会有如此集中的展现,又何以能够有相对完好地承继。当走进古镇的民俗文化博物馆你就会发现,许多在老照片中漫漶不清的文化事项,竟然在当下还有比较完整地活态传承,这非常令人惊讶。社会上常常有这样一种看法,即传统文化似乎应该更多保存在那些相对贫穷落后的区域,但胜芳古镇似乎在颠覆这种认知:这座古镇2009年的产值近300亿,上缴国家税收接近8亿,是河北省乃至全国都能数得着的富庶地区,这里应该从经济到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才是,可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传统保持得这样好?这不能不引起人们探究的浓厚兴趣。
在一次次的考察中,我们加深着对古镇传统文化的认知与把握。虽然每一次考察的时间不长,看到的还只是一些“表象”,然而,正是这些表象引发探究的欲望。将多次考察的“碎片”拼接起来,大致轮廓逐渐清晰,下面我们就对何以形成胜芳现象作一点辨析。
首先是这里的传统文化积淀深厚。这既要考虑到社会制度的层面又要考虑到经济和地理的因素。作为社会制度,应该考虑到传统社会中县治一级所有国家礼制完整性的存在,虽然在社会发展中这里仅为镇级建制;就经济和地理因素讲来,从民俗博物馆反映的状况看,清末民初,这里作为沟通京津保定府的重要区域,商埠林立经济发达,当地民众有着深厚的商品意识,而且镇上的人们在京津一带为商为官之文化也在其后人身上有着深厚的积淀。恰恰是这些显现出这里既有传统意义上“国家礼制”的存在,又有实施和承继这些礼制的重要经济基础,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们“家乡”观念相对厚重,如此形成古镇文化的深刻内涵。
文化这一概念最为重要的是要由人来承继和延续,正是基于上述因素,这里的人们对传统文化有着相当程度的认同且相对稳定,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几年以前我曾经以《亲缘关系与音乐礼俗的承继》④为题进行思辨,重在探讨当下乡间社会中何以会相对多地保存传统音乐文化。恰恰由于传统形成之后,在一个亲缘关系相对稳定的区域环境之中,人们在接受了礼俗并产生文化认同之时方能够使之有真正意义上的延续,而胜芳古镇就是具备了上述条件的区域环境。胜芳古镇与全国一样经历了社会的变革,但在这样一个局部区域内传统并未显现出断裂,如同我们所提到改革开放之后依然能够有20余档的花会重生与发展,而且方方面面都显示出与传统的密切关联,这的确是值得探讨的重要问题,这也就是我们何以将其称之为“胜芳现象”的重要考量。
由于胜芳人厚重的文化传统中所具有的创业和商品意识,一旦有了“适宜的土壤和气候条件”,其根脉上便生出引人瞩目的花蕾与果实,这就是胜芳人在短时间内以钢木家具为龙头产业为国家创造出如此高利税的同时,也使得自己腰包鼓起来的重要原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胜芳人在富裕了的同时并未像某些地方将传统彻底抛弃(这也是很有意味的),这里的人们不需要到外地打工(更多的外地人涌入胜芳,渐渐融入这个群体),这也是当地的传统文化相对稳定不至于断裂的重要因素。在传统得到有效承继的状况下,那些出自当地的企业家们捐助上亿修建了大悲寺,捐助数千万修建清真寺和多种文化设施,也使得古镇旧貌换新颜。与此同时,多档花会也得到他们一定的资助。相比较硬件设施讲来,这些花会所需经费用企业家话讲来属“微不足道”者,但这却是它地为弘扬传统文化面临经费的无奈所不可想象的。企业家何以如此呢?因为这是他们祖辈、父辈生存的土地,也是他们继续创业和生存的沃土,在这一片沃土上文化的传统根脉需要延续,也成为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需要明了的是,就所谓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讲来,所有这些都是需要活态传承,所谓活态则是必须人的参与。参与意味着凝聚,参与意味着文化认同,参与意味着传统延续。
还有一个现象非常值得一提,那就是我们这些年在各地考察的一些为民间信仰服务的乐社常常是老年人居多,听到的是一些忧虑和抱怨,诸如年轻人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乐社难以为续,但我们在胜芳看到的却不如此。包括多档音乐会在内,几乎所有的花会都有大量年轻人参与,而且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可以说是“人丁兴旺”,这也是“胜芳现象”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说其它地方的年轻人需要为生计奔波,那么,胜芳的年轻人其压力一点也不小。胜芳人崇尚不挣有数的钱,意思是胜芳人忙于办工厂、企业、公司,不太关注那些拿“死工资”的职位与行当。走在胜芳的街道上可以看到,这里的小汽车多而档次高,新区楼房也漂亮,20多岁的年轻人拥有个人企业者非个别现象。如此可以讲胜芳人比起它地的人更为忙碌,可怎么就能够一到民俗节日所见有如此众多年轻人的参与呢?我也曾带着疑惑探寻了诸如高跷会、挎鼓会、北音乐会、崔庄子音乐会、秧歌会、大头会、多档武术会等,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但相同性的一点是讲“喜欢”,虽然忙但还是要抽出时间来参与这些活动,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不能在我们手上丢掉。这样表述对于我这个经常进行实地考察者还真是一种震撼,如此朴实的言语蕴含着大道理,那就是在他们的生活观念中传统文化的意识根深蒂固,如此才会有考察所见各种花会组织老中青均衡的现象存在。劳累了一天,他们还会挤出时间对传统技艺进行练习,花会巡游既活跃文化生活,也是一种集体荣誉感的培养过程。当然,像镇上多档音乐会平时还要承担起在会家庭丧葬所必须的奏乐服务,这也是民众集体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一种具体显现。当将这些传统意义上具有社会功能性和实用功能性的仪式行为视为一种责任和义务,众多年轻人念诵工尺谱然后上乐器演奏既而用其为大家“有事”服务所显现的文化自觉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更是为我们这些传统音乐文化的研究者竟然在乐器、乐曲乃至礼俗等诸多层面都距传统越来越远感到汗颜。并非讲文化就不需要发展,但发展是否就应摈弃传统,胜芳现象已经给出了答案。
从第一次到胜芳起,所有参与考察的学者无不感受到当地政府在注重发展经济的同时体现出来对历史、对传统文化的尊崇。政府对当下民间传统文化的态度是注重引导、疏导而不粗暴干预,这一点无论当地民众的口碑还是我们所见所闻都感触尤深。特别是主管古镇保护与发展的管委会主任张玉良先生更是让大家印象深刻,他对古建筑、民俗、手工艺等多个领域可以说相当“内行”。正是有这样一位有心人在打理古镇的事物,在对古镇文化有着多方尊重的前提下,他为每个领域想对古镇文化研究的学者专家、甚至包括在校的研究生都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支持和帮助,到此考察者都由衷地钦敬。是次在胜芳,我们就见到北京大学、北京联合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等多位各学科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在他的关照下进行着有效的考察工作。正是人格魅力所致,在张玉良主任身边还聚集着一批像“大孩子头”(王晟)、“玉麒麟”(蔡利)、“我爱高跷”(以上三位均为网名)等数位热心传统文化的“志愿者”,他们有的是企业老板,有的是学校教师,然而他们都热爱古镇、热爱自己的文化传统。在向学者提供服务的同时也将与学者相处学到的知识加以应用,而且不断将新的发现与学者们交流反馈,这为学者们越来越深入认知和研究胜芳文化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王晟曾多次在接近午夜时分打通我的电话,提供了许多有益的信息,也足见他精力旺盛以及对家乡传统文化的挚爱。据我所知,有些前去考察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他们甚至会将自己家中的住房无偿提供,真是令人感动。近期我的博士研究生郭威在留所工作后又数次单独去胜芳到太上门采访,更是有直接和深切的感受。
胜芳这个地方只有沉下来扎下去,方能够挖掘出更多的传统文化内涵,但仅就我们看到的这些“表象”,已经足以吊起胃口。我们看到,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吉礼、嘉礼、宾礼、凶礼、甚至军礼都在此有多种形态的存在,特别要提到的是崔庄子的篓子会,当地学者将其归入傩舞是非常准确的。就傩礼讲来,在唐代属于军礼的范畴,虽然在其后演化为乡傩等样态,但从篓子会的傩仪来看,这种以脸谱为方相氏挨门逐户驱疫的行为,侲子(儿童)在前、音声在场,恰恰就是军礼傩仪的孑遗样态,我们可以与《乐府杂录》的记载相映照。岁时节令狂欢有如此多花会在场的确显现这里是为礼俗文化的浓缩样态。在音乐传统文化方面,以胜芳古镇为研究对象已经产生了一篇博士学位论文⑤,从我们观察来看,在这个古镇要做的挖掘整理和研究工作实在太多,应该是数篇博士学位论文尚不能完全能够揭示者,更何况当下有民俗学、社会学、建筑学、经济学、文化人类学、宗教学等多学科的学者都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此也正是我将其称之为胜芳现象的理由。胜芳不大,但胜芳传统文化内涵厚重丰富,胜芳值得你常来常往,如此会让你体会愈深。
所谓传统音乐文化意义上的胜芳现象,就是在历史大文化传统积淀深厚的基础上,在传统国家礼制转化为民间礼俗而存在,由于传统音乐文化与民间礼俗的依附共生关系;由于当地民众对这些民间礼俗的文化认同;由于经济发展的当下人们对传统依旧怀有敬畏之心;由于这里的人们在亲缘关系(涵盖地缘与血缘)上能够相对稳定;年轻人对于这些民间礼俗中的文化事项有着较为广泛的参与意识,虽然这里的学校也传授现代的音乐知识,但这里掌握传统音乐技艺年轻人的数量众多是不争的事实。念诵工尺谱然后上家伙(文场有笙管笛云锣等,武场则是鼓钹铙镲),再后将其融进民间礼俗节日和日常生活之中;由于这里各档音乐会的丰富性内涵(包括不同的乐队组合,诸如笙管和唢呐、锣鼓乐、挎鼓乐等,以及用调的丰富性);当地政府对于这些民间礼俗显现出足够的尊重,如此使得浸润着当地民众心灵的礼俗有着很好的生存空间,所有这些构成了只有依靠活态传承方能延续的传统音乐文化生存的基本要件。
我们徜徉在胜芳古镇街头,既可以从沿街铺面霓虹灯、电视、穿梭的高档汽车感受现代文明的气息,也可以从当街的多幅配合当下政治宣传的大标语中感受国家意志的存在,与此同时,我们也深切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厚重以及当地人对祖宗留下的文化是何等挚爱。古镇小桥流水,镇外厂房高楼,正是在这种交相辉映的对比之中,构成一幅和谐的生活画卷。又回到曾经思考过的命题:富裕了,传统就丢掉了吗?就胜芳来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也就是我们所探讨胜芳现象的意义所在。胜芳如此,其它地方呢?尊重传统,心怀敬畏,中华民族的根脉可以连绵不断。社会的确需要不断发展,但发展并不意味着要丢掉或称割裂传统。
本文选自《胜芳古镇文集》(一),原刊于《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原文题为《传统音乐文化视野中的“胜芳现象”》,共一万一千多字,此处摘选第二部分。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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