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莽读写散记之二:穿透岁月的光芒

我不知道在1985年还有一家名为《新创作》刊物,发表过根子的那首《白洋淀》,今年,这本杂志的第三期,在《那年那月》的栏目中,为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再次刊发了这首诗作,同时还附了编者的话及陈村先生写于1984年的一篇短文。十几年后的今天,这一切已不再仅仅是一首诗的发表与否,它已具有了某种传奇性,更为重要的是,它再一次提出了对新时期文学的质疑与反思,它使我们的回首往事具有了某种新的意义。

《白洋淀》是根子写于1973年的一首长诗。推算起来,那年他应是21岁。

1968年末,与我命运相同的一伙人流落到白洋淀。这些经历了“文革”风雨的人,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中学生,不再是热衷于“革命运动”的无知青年。是那场旷日持久的大“革命”,因为个人与家庭的厄运,使我们过早地理解了这个时代。因而根子说:“那高高抖瑟的风筝/它的细长的系绳/是否仍然拴在/太阳铁青的手腕上”。那时我记得,我总在认真地阅读报纸上的每一篇“社论”,在那些革命词语的字里行间寻找命运的转机,但希望迷茫得如白洋淀冬日的大雾。那些看似空泛的革命话语却如一枚枚铁钉,钉在我的心上,一次次地封闭了愿望之门。然而我们依旧是“幸运”的,因为“我不相信”,我们选择了白洋淀这个距北京仅仅一百多公里的华北水乡,它不同于“兵团”和“集体插队”,这里没有集体户的干部管理,没有兵团半军事化的生活方式。相对自由的空间与处境相似的一伙人的相互撞击和启发,形成了白洋淀知青的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那时,白洋淀汇聚了几百名北京知青,分散在几十个水乡村落里。特殊的自然条件,与北京较近的距离,相对较灵通的信息,构成了这片北京知青相聚的“乐土”,当年许多在其它地区插队的寻求文化的知青也曾到过那儿。

1994年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编辑部组织了一次“白洋淀诗歌群落”寻访的活动。老诗人牛汉也参加了这次寻访,他与白洋淀诗群中许多人有着多年的交往与联系。他力主称白洋淀涌现的这群诗人为“白洋淀诗歌群落”。他说:“这个名称本身就很有诗意,群落一词,给人一种苍茫、荒蛮、不屈不挠、顽强生存的感觉。”

根子也是这个群落中的一个重要成员。他与芒克、多多是北京三中的同班同学,后又一同到白洋淀插队,并先后开始写诗,他们被称为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三剑客”。根子的作品不多,到目前仅存有三首长诗和一些零散的片段。他曾被北京当时的地下文坛誉为“诗歌霸主”。他的一首《三月与末日》让当时的诗人们无不赞叹。记得七十年代初的那些春天,我也曾被那样一种诗情所弥漫着,当我读了根子的这首诗,一切都释然了。我的一部分有关春天的诗稿就成了废品。说心里话,就我当时的写作实力,是无法达到他那种水准的。后来,根子以男中音考取了中央乐团。现在国外工作。也许是生活的变迁,也许是某种厌倦,他不再写诗。尽管有许多朋友活跃在八十年代的诗坛上,但他一向不参加诗歌的活动。但他的诗并没有被人们忘记。

今年夏天,洪波拿给我一本《新创作》,并特意让我看《白洋淀》这首诗。它将我一下带到了二十几年前。陈村先生写于1984年11月28日的短文令我感动。编者的话中所提到的他另一篇文章《文学旧事》我没有读过,他引用的几句话确颇有深义,他说:“……在《班主任》发表前的四年,1974年,我就读到了根子的长诗《白洋淀》。我和我的朋友热爱得无以复加,至今依然。可是,它的发表已是1985年了,在湖南的一个极小的刊物《新创作》上……在送出《白洋淀》去发表时,我不知道根子是谁,我非常想为中国的作家们挽回一个声誉,希望有人出来做钩沉工作,证实即便在最黑暗的那十年,中国也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陈村先生的话说得是何等的好啊!我想每一个有艺术良知的中国作家都会理解他的这片苦心。

我将《新创作》上的诗稿与我所保留的《白洋淀》一诗进行了认真的比较,正如陈村先生所言:“未敢擅改一字”。只是在第三节最后两行“所有有鼻子的脸/所有不结果子的马尾松”中,“果子”变为了“苹果”。再有就是诗行的排列形式上有些不同。二十多年前的一首诗,经反复传抄还能这样准确,也算难能可贵了。

就这首诗而言,当然不是传说的那样:“‘文革’的后期有群红卫兵在白洋淀集体自杀,他们的一个朋友事后上湖边凭吊,写下此诗。”但它也不是简单的“民间传说”。作为诗歌,就我的研究,它与食指的《海洋三部曲》是一部可以相互对照的文本。它们都是对那一代青年消逝的青春与情感的祭奠。

《海洋三部曲》是食指写于1965—1968年的一首长诗,第一部《波浪与海洋》写于1965年,后两部分写于1967年和1968年初。第二部《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与根子的《白洋淀》在灵魂上的契合是最为明显的。它们同样是对希望破灭者的描述,食指说:“不!朋友,还是远远地离开/离开这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我噙着热泪劝你/去寻求灿烂的未来”根子说:“我伤的不轻/桅杆被雷砍断/我像帆一样/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我从汹涌的海上来/却干枯得发脆/我全部的水分……/脑浆,胆汁,骨液/一律充当了血,留在海上”。食指说:“深情的嘱托絮絮的叮咛/乘海风随帆船飘零/待海风再把它们送回岸上/已化为令人心碎的桨声”。根子说:“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我永远合上了伤口一样的眼睛/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疼痛”。

一个时代结束了,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我们的过去,一切都会明确起来,但对于当时的一个年轻的写作者,能如此准确而生动地把握它,不能不说是诗人天才的体现。《海洋三部曲》与《白洋淀》的写作相差了四年,作者的年龄也相差了四岁。可以说是同一代人,食指是这一代诗人的先驱,他的诗歌中还有着许多希求与向往,而在根子的诗中已看不到它们的影子。食指是浪漫主义的,而到根子已开始了现代主义写作方式的尝试。就中国现代诗歌史而言,1973年是一个转折的年代,一批从“文化大革命”的迷茫中开始反思的青年,在“黄皮书”的启发下,开始着手开辟一个诗歌的新时代。1973年诞生了一批新的诗歌形式与写作方式的创作者。一批新艺术的追求者开始汇聚在现代主义的旗帜下。

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发生了诸多的变迁,有许多往事已被人们遗忘,但有些却在被人们再一次地发现,比如郭路生、比如白洋淀诗歌群落。诗歌的光芒穿透了岁月,它冷峻而坚实的力量是不会被时间所磨损的。

附记:

这是一个非文学的时代,一种现代主义的酸,溶解了那些带有某种怀旧情绪的往事,使许多事物处于无所适从的尴尬之中。但我们依旧不能忘记,当某些往事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有一种力量还会使我们坠入往日的激情中,哪怕那一瞬是短暂的,但它无疑是美好的。它使我们骤然间回到了生命的某些最闪光的情节,它用苦涩的泪水使我们的身心变得明净,我们有时候是那么需要它。

这就是我在去年,读到《新创作》杂志上根子那首二十多年前的诗歌旧作时的感受。于是,按捺不住写下了一篇题为《穿透岁月的光芒》的文章,它的确带有一种怀旧的情绪,那个时代已经很远了,仿佛隔着许多层雾,如一部无声的电影,冷色的画面在心灵的深处闪动。

今年十月在长沙组织一次青年诗人改稿会,在“岳麓书院”见到诗人江堤和彭国梁。谈话间说到这篇文章及“白洋淀诗歌群落”那些带有传奇性的往事,想到那些年的生活与朋友,一切都有些烟消云散的味道。时间过得很快,往事在苦甜掺半中闪烁,有如杯中的红酒,回忆有时使人在苦痛中沉醉。

往事遥远,故人已多疏远,再难有当年的聚首。有时我们甚至怀疑那些往事是否真实。白洋淀时代的诗人们现在都在哪儿?他们生活得怎么样?比如远在美国一家电台做主持人的根子(岳重);比如生活在荷兰的多多(栗世征);还有隐居在纽约的江河(于友泽)……

近几年回过多次白洋淀。有时是应一些朋友的邀请,更多是陪同对白洋淀诗歌群落有兴趣的诗歌界的朋友。一次芒克、唐晓渡我们三个人带了一行“洋鬼子”,七个人,六个国家,有人说你们就差带个联合国了。国外的汉学家也关注到了白洋淀这一特殊的诗歌群体。在华北水乡他们感叹大自然的美好,但不知他们是否能体会到,当初那个年代,知青生活的清苦与孤独。就是那种灵魂的痛苦而产生的诗歌创作的动力,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近几日,芒克打电话来,说他插队村里的好朋友福生肝癌晚期,快不行了,他邀我同去看看福生,也许晚了就看不见了。福生也是我很熟的朋友,这几年多次到白洋淀,大多是他帮助接待的。生活有时是无情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抽动命运的纸牌,许多朋友都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在一首题为《挽歌》的诗中写道:“……黑色的死亡从哪儿悄然而至/她无声的脚步令人猝不及防/掠过我们未知的空间/在不期而遇的一瞬扼住了生命的翅膀/这已是第几张了/我们这些曾经历了晦暗时代的人们/如今又被另外的影子所覆盖/死神之手抽出的并不都是垂暮者的纸牌……”

也许,只有艺术是永恒的,它用我们情感的符号记住以往,它把每个时代的人们嵌入历史。我相信,我们那个时代的诗人们所留下的作品也将会这样。

1997夏----- 1998年深秋

作者简介:林莽原名张建中,1949年11月7日生于河北徐水。在北京读小学和中学。1969年到白洋淀(安新县北何庄)插队,同年开始诗歌的写作,后成为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主要成员。1974年底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学和大学工作,后任职于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和《诗刊》编辑部。是上世纪70年代末“今天文学研究会”、80年代末“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成员。现任《诗探索》作品卷主编。出版过诗集、诗文合集、诗画集1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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