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个地瓜
一直以为,童年里所有香甜的东西都配得上“美味”一词。它们可能很粗劣,不精细,却那么的接着世俗的烟火,远远地抽一抽鼻子,从嗅觉上就很亲近。
地瓜不入诗,皱皱的丑丑的,连那些和它同样在地里疯长的水稻小麦都看不上它。从不被大片地种下去,只是在水稻小麦的旁侧,不好下种又阳光不到雨水不到的角落里随便弄上几垄,为的只是不浪费了地。它也不挑剔,不声张不委屈,长得欢快结实,上了秋,也不会被小心地收到囤仓里去,就那么挖出来扔在磨盘的旁边,满身的泥,却着实比水稻啥的果实大上几百倍的体积。
被人吃进肚子也要经一番蒸煮熏烤不得安生。可是那热度温暖而结实,不华丽不讨巧实实在在的。它们在炉子上翻烤着,不挣扎不呻吟,外焦里嫩得宠辱不惊,带着火烤烟熏的伤,也带着丰厚的给予和得到。
在老家,烤地瓜是带着暖的一大截回忆。放学路上,随随便便的在街角里就可以看到。炉火正旺,半人高的铁桶烧得通红,烤地瓜的小生意人并不吆喝,把烤地瓜从铁桶里一个个掏出来,站队一样排好,放两块钱就可以拣大的拿走。捧一大块在手里,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家去,很容易心满意足。
整个童年,就这么在那些甜到牙软的烤地瓜里轻易地短掉了。
再后来很少能遇到了。夏天本来就热,不会有太多的生意可做,冬天又太冷,这种乡俗小吃也难得那些时尚的年轻人喜欢,他们更爱往肯德基的空调房里钻。
于是,烤地瓜似乎作了古,成了稀罕玩意。
若干年后再在街上遇到时,自己也像极了一块刚烤好的地瓜,老成,带着点返朴归真的老旧和朴素,默默无闻又简简单单。经了些世俗折腾,有些中年式的倦意和漠然,磕磕绊绊地在现实的炉子里修炼得金刚不坏,少了当年的冲劲和感动,虽然还怀揣着地瓜一样火热而激烈的心,却不再把那些青涩的东西随便拿出来惹人耻笑。所有关于爱、忠诚、宿命和使命、守诺和背叛都已经成了温开水,不冰人也不算冷漠,不寒凉也不热情似火,昂扬的理想和大志诚诚都被冷静地包装得极好,像一块烤好了还没人来认领的烤地瓜,不急不躁,那么安静而坦然地端坐着,待价而沽。
那时的地瓜已经榨去了多余的水分,干瘪又实在,不装嫩,不再怕人指着皱纹说老,也不怕年轻。总是觉得那些烤地瓜除了世俗的暖意之外,还有些沧桑度尽的淡然禅意,对所有擦肩而过的年青和嚣张微微浅笑,像一个得道高僧。
于是掏两块钱,来一个地瓜,童年那样捧着。
一些早已从身体里被剔除干净了的东西很容易不经意地被一些细节识别出来。摇摇头,笑当年的幼稚和浅薄,再看地瓜,还是当年的模样,许是香甜的感觉变了,但内容没变。
早过了容易相信谎言和诺言的时候了,这世界变得不那么可以托付,喜欢烤地瓜的心情却依旧。
懂了。童年里都是烤地瓜的味道,哪天不连皮带肉地啃一块似乎是觉都睡不安稳,稍稍年长一些那些粗犷的东西就不再讨人喜欢了。它们太烫,甜得有些腻,吃相又不雅,还会弄一手一嘴的黑,整个人都狼狈得不忍看。中年以后又独独喜欢那味道,烫得人心潮激荡,甜得忘了艰辛和苦,吃相雅不雅的早无所谓了,反正如此这般不上不下的年纪,多狼狈也不觉得没脸见人,比吃烤地瓜狼狈的时候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回。
烤地瓜这东西其实就是一个中年男人,吃烤地瓜,怎么吃都像在品自己。清纯剔去,留下成熟;悲凉剔去,留下温热;浮华剔去,留下淡泊;激昂剔去,留下平缓,甚至连喜怒哀乐都可以剔去,留下淡然。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更或者李白式的三杯起诗意,这些都学不来,还是捧着一块烤地瓜,踢踢踏踏地走,低头不语地吃。
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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