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者

他的头发是几乎全白的,尽管还没有怎么稀疏。这一头全白的头发和他庞大的穿着平底儿布鞋的身躯结合起来,就很有一点有身份的人的意思了。

急急的盘山道上,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任开着的车窗吹进去兜兜的山风而依然酣睡不醒的姿态,是大家在山顶上的这个大院子里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的最初的也是最不能忘记的形象。

就是这个形象在下车伊始,在和他所判断出来的同样有身份的几个人一一握手以后,就开始论在场的几个人的官位了。看得出来,对于厅级处级的他是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恭敬和艳羡的,当然同时对于没有官位的人也是有毫不掩饰的不屑一顾的,不管是不是正是那些没有官位的人在费神费力地招待他。

他娴熟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么大领导在这儿等着我,抱歉抱歉,太不合规矩了,一路上我都在催着快点快点……我就是吃了在地方上的亏了,现在是附属医院的副院长了,可还是个副科。要是调到石家庄来,怎么也是副处,三甲大医院副厅也是有可能的……嗯嗯,我是肛肠科出来的,早就不看门诊了,那太累了,不能老是跟病人打交道,这咱都明白,任何单位,在一线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我带带研究生,还当着这个领导,迎来送往,平常事务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呵呵呵呵,对对对,听说已经杀了羊,这可是真正的山羊,吃的都是这山顶上的草啊,呵呵呵呵……

来了这么长时间,他这是第一次提到周围的环境,做出仰望周围的山峰一圈的姿态,不过并没有真去仰望。仰望那个第一与官位无关,第二与吃羊其实也无关,他只是轻轻地用眼神向着周围比划了一下而已。

不瞒各位领导,我尿酸高已经到了腿脚关节都疼的地步了,不过呢,今天这山顶上的现杀的羊肉可就是海边上刚捞出来的海参,那不吃是不行的,不大吃特吃都不行,只要没有疼晕过去咱就一定要吃!这个酒也是咱山上的栗子自酿的酒,那我也必须得喝,来来来,我借花献佛先敬各位领导一杯……他庞大的屁股在两眼放光的兴致勃勃中稍微一颤,就仰脖而尽了一杯,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每一杯之间都是对于官位之信息和羊肉之肥美的发自真心的关注与赞叹。这种关注和赞叹洋溢着发自动物身体的汁液和声响,如果不是自己也正在这样的吃喝之中的人,大约无论如何是无法卒闻的。及至最后他已经完全为羊肉和栗子酒所左右,甚至已经不再谈官位,而只说羊肉和酒了,吧唧吧唧地啃着点着头满手满嘴都是羊油,白头发也好像都因为过分的油腻而贴伏到了头皮上了。

他桌上的骨头堆起来一次就被收走一次,收走一次很快就又堆起来一次。中间他专门跑到灶头去自己盛了一碗羊汤,说羊汤趁着热就羊肉才最刁!最刁!这个刁字带着他们地方话改成普通话的时候因为咬字而带来浓重的尾音,这种咬字的尾音,带着一点声调的尾音,是他们的地方话的特点,说起来会非常急促而含混。他在吃到高潮的时候,不小心暴露了他从一开始就努力掩饰着的什么。

而第二天的早餐,因为没有上羊肉他居然又跑到大锅里已经有些板结的羊汤里去努力捞出来一块剩下的羊骨头吃了,说吃了这次真是说不定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吃着呢!他掀开报纸,仔细得看了看对于放在大盆里的羊肉,捏了捏那些鲜红的肌肉组织,异常遗憾地又不得不将报纸盖上了。

从大灶上回来的时候路过那被一个塑料袋装着的羊头,昨天专门现杀的这只羊的羊头,他用自己的平底儿布鞋狠狠地踢了一脚,将带着犄角的羊头踹翻,露出了羊脖子上被齐刷刷地割断了全部肌肉血管神经和经络以后的殷红的血色,隔着塑料袋也能看得很清楚的血色。

那神情,所谓食肉寝皮,亦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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