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会和移穰
火车到了岩会站,下车一看,这个山谷中的小村庄的名称却是移穰。岩会是一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山村。之所以这样车站在移穰而称岩会,莫非是为了站名的好读?移穰这样的古名,大约是千年未变的老字了,外人骤然望见,能顺利地读出来的人已经不多。
移穰村像太行山中的所有的老村老寨一样,呈现着一种令人喜爱的古朴自然的状态。人们聚集在有阳光的台阶上,仔细地看着每一个从火车上下来的人。研究判断这每一个人的身份,干什么的,去谁家的,一望可知。如果有那么一两个人实在无法分辨,就会不由自主地讨论起来。好奇地询问和热情地指路相辅相成,自然而然。在这里,连火车站也是可以横穿的,进站出站虽然也设定了象征性的小小候车室,但是周围四通八达的自然道路格局却是如入无人之境,只要没有火车正在经过,就完全可以穿过铁轨去往村庄的另外一部分,靠近起伏的山峦的那一部分。
因为地势高,过了娘子关以后的山西境内是没有雾霾的;冬天的上午,明媚的阳光遍洒山川河流,村庄山石;在火车过后咔咔有声的山谷回响逐渐消失以后,亘古的寂寞便会立刻将被撕开的裂口重新弥合,好像从来没有被打破过一般地继续自己永远也睡不醒的安详的梦。如果仔细听,除了风声敏锐的人也许还能听出桃河隐隐约约的流水之声,那摇晃的吊桥下面的清浅的流水,在鹅卵石的石缝之间形成的音响,也和那些石头一样是圆滑而适意的。
冲着东山山顶上的碉堡的方向走,在山坡上遇到一个正在和煤泥的大嫂,红润的面孔上满满的都是壮硕的健康颜色。她执意领着我们穿过很像是别人的院子地方,走过一棵挂着红布条供着香火的老槐树——她认真地说,回来的时候可以在这儿烧烧香、拜一拜。过了神树,从仅容一人的台阶上向上,有一扇小小的敞开着的栅栏门,那里就是她家的后院,也是登山的必由之路。她嘱咐我们,下山的时候还走这儿,给你们留着门儿。然后一转身,就踷进土崖之下自己家狭窄的院子里去了。旁边不远处原来凿在土崖上的窑洞,已经彻底破落,但是还能看出原来的痕迹。那是她们祖上的房子。
我们上山是为了看山顶上的日本鬼子的碉堡和炮楼。移穰村有三处炮楼,现在基本上都保存完整,是难得的历史见证。日本侵略者的滔天恶行凝固在这几处坚固的石头堡垒上,是为永恒的罪证。令人吃惊的是,过了七八十年,这些碉堡依然坚固如初,时间的痕迹并不明显。站在唯一的山脊路径上,盯着那些黑洞洞的射击孔,好像随时还会有鬼子从里面向外射击!百团大战的时候,八路军两次攻击移穰这一带的正太铁路,虽然因为没有重武器,没有全部攻打下来,但是也消灭了一些敌人,炸毁了桥梁,完成了破坏敌人交通线的任务。
这些因为过于坚固而没有被完全拆毁的敌人工事,成了后世最直接的鬼子侵华的证明,可以很自然地让一代代的人们以最直接的方式体会历史上的屈辱,产生绵延不去的激愤。这是当年的鬼子所绝对想不到的建筑效果。
日本炮楼之上的山山岭岭都为黄白色的茅草所覆盖着,连绵的山脊将一座座没有被开过矿还保持着原始的圆融样貌的山峰一座一座地连缀起来,让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走上了这由一片山顶形成的高高的俯瞰路径。俯瞰这一边的山谷,俯瞰山谷里的铁路河流;俯瞰那一边的山谷,俯瞰山谷里灰褐色的山石茅草和林木。冬天里的山山岭岭在这样始终在一个高高的视角下的俯瞰中,自有一番难得的的安详。
大约是因为在山顶上修建跨山而去的高压线塔,所以这一带的山岭之上有近乎平行的两米宽的栈道可走。走在这样基本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栈道上,随时都可以很轻松地获得居高临下的视野,像是在一个装修光滑的展览馆里,眼睛尽管去看画,而不必看脚下;而这画,就是眼前大自然造就的巨大的山野画卷。
这一段完全是不期然之间遇到的山顶栈道,令人欣喜不已的是居然有着绵延不绝的长度,可以绕山而行,走出去很远很远,完全是一条偶然形成的山顶观光大道。大道上茅草萋萋,却是没有荆棘。山坡上浑身尖刺的皂角树短时间内还没有蔓延到这被铲车修出来的平展的栈道上来。
在这样高高的山岭上,世界比山下的村庄更其寂寥,好像可以由此直接进入远古的洪荒。在任何位置上坐定了,或者干脆就躺在茅草中,沐浴着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都可以完全不受打扰地睡上一觉。
这条环山栈道是近乎理想的徒步路径,从远山的另一侧慢慢顺着倾斜的山麓走下来,走到黄土高原错落的梁峁地貌里以后,行程已近五六个小时。
移穰,黄昏已经快速降临到这个河谷中的山西小村。冬天的寒凉迅速蔓延,将刚刚结束了山顶穿越的我们驱赶到小镇邮局广场上唯一的饭馆里来。饭馆还没有营业,但是底气十足面色红润的年轻老板娘还是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坐下来,开了灯,端上热水,并且免费给我们的手机充上电。
我在临窗的长桌上做着笔记,窗外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里,纵横地停着几辆车。因为道路狭窄,因为空间宝贵,这个小村子里几乎是没有什么停车的位置的,这里近乎唯一。停了车,人往往不走,站在那里和遇到的人说话,说很长很长时间的话,没完没了的话。大家有一个不约而同的愿望,那就是尽量多在公共场合里待一会儿,晚一点回到自己在山谷夹峙中除了河水汤汤声之外就处于永恒的寂寞里的家。
这种虽然狭窄却自有一份因为安然而来的广阔的环境氛围,在这一刻清晰地呈现在了作为外来者的我们眼前,让人一下就有了旅行的收获:感受不一样的环境里的不一样的人生,尤其当那种不一样的人生中有这样越来越稀少的平和安详的宝贵品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