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入土 / 王军红
粪堆到底有多大?似乎从来没有一个精确的说法。但奇怪的是,这个不甚文雅的词语形容最多的还是乡民眼睛里最珍视的粮食……
牛羊食草长膘、人吃五谷续命。除了周身使不完的蛮力,粪水仿佛就成了人畜向土地索取后唯一的报答。当最卑微的黄土融合了那些排泻物里腌臜的磷氮,粪土便作为一种珍贵的营养资源填补起田地日渐消瘦的机体。这是乡村里固有的生存模式。无论你在雨水里撒下何样的种子和劳力,收割的季节,也许只有打下可以和粪土堆相提并论的谷物才算得上是值得庆幸的收获……
春天快要过去的某个节气,我用继承自父母的农民身份在老家的田地里种下了一晌苞谷。这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遗产和权利。多年之后,当这项遗产不得不用一次真正的耕作来掩盖荒芜宣示权利的时候,面对这粪堆一样大的收获我竞然隐隐生出几分漠然。
母亲和与她同龄的三婶、二妈们一辈子都在用时间去填满山梁的褶皱。她们把平生穿过的所有鞋底儿都留给了路渠上那些硌脚的石子儿。还会像母牛和母羊一样,舐舔着、摩挲着用露水和尘土养大了一群又一群孩子,吆喝着让他们与食草动物一起去觅食耕种。梁是骊山绵软下来的筋骨;沟是娲氏造物种人的泥臼;塬是鞭子与胡哨耕牧的简册;雨是婆姨们衣衫上邋遢的流苏……我也是在许久以后才明白,所谓的乡土其实就是活着活着就甘愿将自己隐藏于斯的那片原野……
山羊应该是郭坡梁上最活泛也最痴呆,最美好也最丑陋的动物。它们单纯着、也深沉着。善良亦蛮横,胆小且心硬。纵使在平地上竟也会拼着死命拽着颈上的僵绳直挺挺地将自己吊死。也许只为了一片眼前不甚喜欢的草坪。它敢于同狼犬争斗,也常常因为一声怪叫异响而惴惴不安。有时遇上不悦意的心境冷不防便用犄角顶你个人仰马翻,然后愣愣地杵在那里端详你的一举一动。像极了高岭上乡民憨憨的秉性。小时候,放牧山羊曾是父亲暑假里惯常分派给我的“工作”。于是我甚至确信这些矛盾的生物曾给我传染下许多毛病!
乡民和羊群一起啃食着梁峁长大,沟坡就是他们永久的餐桌。但绝大多数乡民却只能在他人的言辞里想象着羊肉的鲜美。这些低贱且珍贵的畜牲们巧妙地拿捏着人们的心性,放纵不羁地将山梁的夏秋都统统收入肚肠。乡民们对山羊的眷顾往往胜过自己生养出的孩子。这些奔跑的偶蹄动物和粮食就是孩子们的希望。他们只有把臭汗、粪尿、时间和哀乐一齐撒在梯田与草地上,土地才能供养出惨淡的光景。
也就在每一场透雨过后,母亲和二婶都会扱着粪笼拽罗起一群孩童奔赴与奇异美味的约定。晨光是农人最交心的知己。乘着难得的凉爽和温宜有许多活计要在太阳暴怒之前完成。当罩在细密浓稠的夜色被孤清了一宿的光线指着背影撵得落荒遁逃的时候,那些透亮着希望和憧憬的朝晖就将目光的焦点打在山坡渐渐明晰的面庞上。马兰花刚刚开罢,偶尔也有迟到的点点毛蓝色在向阳的硷塄上吮风汲露。
雨后的草丛里散落着鲜嫩的地软,这无疑是土地最意外的奖赏。这种软糯的单细胞生物总是挑剔地试探着每一场雨水和季节行走的内心。性情不合必是不肯轻易委身于下里巴人清苦的领地。它剔透晶莹吹弹可破的肌肤让我常常联想起某种江海中游弋的精灵。事实上地软原本就自带一种类似虾蟹的鱼腥气息,让人很是揣测它真正的来历。二婶家叨嘴的女儿传说它是雨水泡烂的羊粪豆儿变化而成的。可就在我将信将疑的片刻之间她却抢先将一簇簇的地软抓拾进自己的篮子。我知道这些带着神秘滋味的菌类可以成为上好的包子馅料,足以用来慰籍平日里寡淡的肠胃。我还知道,在腊月的集市上晒干的地软是可以卖钱的!
少年们一定还记得父亲当初的承诺。他还痴痴地期待着父亲能在中秋款侍亲朋时宰掉那只最不听话的公山羊,(就是那头山羊将他下顶下硷塄,灰头土脸地痛哭流涕)从而得以尝试羊汤美妙的滋味。少年心爱的小母羊是被内定留下继续饲养的。秋天里收了犊,来年春夏少年麾下便又是一队庞大的“人马”。然而父亲还是奈不住与牛羊贩子草帽下捏出的好价钱。某个散学后的黄昏少年突然发现羊圈早已空空如也。那些带着些许腥膻却一直耳鬓厮磨的白色宠物终是为人刀俎。一季春秋土地驮着星月的影子积下一层落叶和叹息,而母亲木梳匣子里攒下的大团结票子又增厚了几分。这是留给将来给娃儿们娶媳妇盖房漫长的用度。
浆水梁上原是修了梯田的,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包揽了所有优质的地晌。为了吃口饱饭各家各户就陆续来这里开荒,那一颗颗形态各异类模样生动的风化石象刨红薯一样从贫瘠的土壤里被分拣出来。撂成一堆堆“生姜”。姜是辛辣性热的作料,把这一带的山梁也翻炒得田干苗稀,伏天几场白雨过后辛苦筑起的堰塄就在滚滚的“浆水”洪流中成全了几里外川道里收墒的水田……
生活总是在划圈儿,这仿佛本就象征着一种宿命。岭上清丽的放羊女子嫁给川道堡子里老实的耕田后生,堡子有些许文化的姑娘总是更渴望嫁进城里。再不济也要是个中山装衣兜上插着钢笔的公社干部、民办教师才行。而岭上成群墙杆高伢子的爹娘们只有花钱托人从更贫穷偏远的山沟里给儿子们“买”回一桩婚姻。老成的父母还需要事先盖好新房,承担下所有债务。农忙时要时刻长出些眼色,随时给儿子媳妇家帮忙。秋后农闲则要像前世的仇人一样远远地避开,只问付出莫索回报。
树木总是在秋冬之际一步步自山坡和田埂上退守。打墙盖房、家什棺档,每一桢农耕生活的插图里都有树木竭尽全力的供养。甚至连那些散乱在秋风里的枯叶都以饮烟和灰烬的形态交还给大气和土壤。但凡能利用的材料都上了屋顶或图作农具。坡顶上日渐稀疏的原生林在一代人的努力下就剥光了衣衫露出地表白花花的体肤。自然从不浪费每一寸土地的潜能。总有眼疾手快的种子和沾土即活的藤葛像新婚的夫妻一样很快繁衍出一片生命的繁茂。牛羊和挖药人有了新的目的地。于是有意地空白出一块自由的天地给那些不受拘束的花草去野蛮地生长。
爹娘们取给闺女的名字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季节生发的意味和浓浓的农耕审美的影子。春花、春芳、春苗、春玲、春惠……她们大多数人会在某个约定成俗的年纪被三婶五叔、大舅二姨夫们说合着嫁到犄角旮旯或川道里平坦殷实的村子。与此相辅的是,在所得无多的彩礼上,再加上一笔可观的财物,才可能给自家的弟兄们换回一个也许并不十分精灵通情,却足以生养传家的媳妇。
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民族是以远嫁女儿替人传宗接代为荣的。每一个女子都曾是春天里盛放的花朵。那怕离娘家只是几步路,迈出去的同时就在心底斩断了人生的归途。因此永远有那么多无可言状的心悲和不舍哽咽在爹娘的喉咙里。一个姑娘出嫁了,一定有一个青年在暗处闷闷不乐着窥望。郭坡梁上有牛羊最原始的冲动,也回荡着姑娘们粗长发辫飞舞的青春。杠子花最是经久不败,它的根在贫乏的泥土里耘酿淡淡的甜香,那是山野兔站立在秋冬天空下养家糊口的食粮。明年春暖花开之际这片热闹过也感伤过的荒野便是它家族驰骋的村庄……
那场灌满忧伤的雨终于在脚下的影子渐渐被拉长的时侯,从山坡的脸庞上滚落下来。秋天己经来了,岁月注定要被揉成一团团永不发表的诗页,零落在西北风的眼神里。那些曾经放肆的笑声和浸着少女汗香的花格子布衫又长成黝黑的汉子、敦实的村妇。在他(她)们的身后攥着裤角绕膝吮指的是去年春天和羊羔一起降生的二姆儿或者三妮儿……
我曾经以为,那些碧草连天的日子里住着永不褪色的黝黑少年和与他形影不离忠实的土狗。少女跟在他的后面口内塞满野酸枣和沙果。青春与畜群永远被放养在山梁的目光里。我曾经以为,远志、地丁、柴胡和野茱萸决然不会磨秃了镢头。头山羊只是俯首撅下一口芨草,那些懵懂且欢愉的夏日便一桢一桢走成秋天的风景。
村子里那个久病的人终究还是悄悄地走了。刚刚年及花甲的他,去年这个时候他还与我谈说起乡村里的往事和田地里的庄稼,而今时今日他却摊开十指,两手空空地把自己睡成了黄土里的一匣骨头……夏天最后一场雨从浆水梁上滚落的时候,久居乡野的土著和生灵草木一定听出那些隐约的闷雷里趷蹴着多少犹豫和木讷!
时间永远是成功的,它唯一的能事就是让人生去意匆匆。小村里平凡的日子总是睡醒了清梦却又习惯了平庸。韶华易逝容颜渐老,秋心入土风雨满襟。真实的世界里其实并不具备太多天然的美好,一声叹息之后如风般悻悻地吹过,那是我曾经守望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