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观画记——金志远徐孅伉俪绘画展
梁东方
每次到北京,总是要抽出一点时间去美术馆看看画。哪怕只能看一个小时,而前往和离开却需要辗转几个小时,那也是值得的。
不是因为中国美术馆怎么大、怎么辉煌,仅仅是因为全国的美术作品都在这里展出,你在别的地方很难看到。欣赏绘画作品的局限性在于需要展览场地,需要现场来看,这一点不仅过去的画册不能替代,即使是今天电子时代在手机里传播的高精度照片也还是无法替代。
一幅画被画家画出来了,除了极个别的会成为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宣传画之外,绝大多数都只能去悬挂了原作的画室或者展览馆美术馆里一睹真容。即使是那些曾经被作为宣传画的画作原作,要想看个逼真与全部,如果有机会也还是要看原作。这是绘画作品传播、欣赏的局限,亦称特点。
这一次有幸看到的是江苏的已故画家夫妇金志远徐孅的画。这画家夫妇俩先后于1984年和1985年病逝,年龄都是54岁。而他们的画风也都保持着五六十年代那种建立在深厚的绘画基本功与长期的速写训练基础上的,写实的精致和造型的逼真。尽管也有很多作品满满的都是时代话语痕迹,是开山凿渠、临水架桥、烟囱林立、火车纵横、煤矿出货、渔场收获、菜地收割等等改变自然、搏击自然、利用自然的宏大场面,但是传统山水画的俯瞰审美与现场速写的现实主义精雕细刻结合以后,那些颜色已经稍显蜕变的画面,至今也依然不失为一种极好的审美场景。其魅力依然可以让今天的观众驻足画前,久久不愿离去。
现代人看到的其实主要是在时代痕迹之外的绘画本身,是镶嵌了时代话语的背景里的、在今天已经罕见了的绘画基本造型的精准掌握与刻画。金志远徐孅夫妇俩的绘画作品,不论是宏大的自然场景还是遍布在这样的场景里的无数劳动者的形象细节,都像是五六十年代连环画作品的巅峰状态里的任意一幅,都是那个时代里具有真材实料的真功夫的画家们尽管需要高扬理想甚至高扬政治号召,但是毕竟在基础上是源于现实、忠于现实的连续画面中的一个定格!每个人物都有自己连续的故事和与现实熨帖的身份情节,他们的吃穿住用所思所想、喜怒哀乐都是我们具象地追寻永远过去了的那段时光的近于唯一的线索。
及至七十年代后期,对于绘画作品的主题束缚稍稍解禁以后,金志远徐孅夫妇的画作立刻就爆发出了无限的广阔性与更不受限制的审美特征。仿佛大大小小的生活场景和自然风貌都可以信手拈来地入画,他们游刃有余地用自己熟练的基本功和过硬的技法,酣畅淋漓地表达着自己的人生感受。它们完全抛弃了中国传统绘画的题材和场景主题的限制,不因循,不模拟,一切以自己的生命感受为准,自由舒展地进入了用画笔描绘世界、描绘自己的心的妙不可言之中。
江南马头墙背景下的荷塘、渔船点点的太湖、俯瞰视角里围绕在村庄之外的稻田、春夏秋冬的街景、一条小路、一群放学的孩子、几只自由的鸟儿、夕阳抑或晨光之中的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他们的绘画语言之中开始盛放生命本身洋溢起来的无限美好,任何场景与细节在他们笔下都如有神助一般的惟妙惟肖、精准逼真却又都是经过了他们的画面选择与色彩调度以后的艺术创造。
这时候,他们已经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自如地用绘画来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们藉着画笔而进入了自由之境。
一个艺术家成功与否,固然有些外在的社会标准、市场标准、画廊标准,但是在所有这些标准之上,还有一个更其重要的标准,那就是是不是能很优裕地利用自己的艺术方式来自由酣畅地表达自己,而且这种表达因为具有大众能够从中获得审美享受的艺术语言,可以在不特定的广大受众那里获得共鸣或者潜在的反响。这是一个金标准。
记得儿子小时候学小提琴,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问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用小提请来表达自己?”
老师和家长都笑了,笑他的人小志大,却也在无意中触及了艺术的本质。任何艺术门类,给予艺术家的最高奖赏,就是这种可以用自己掌握了技法的艺术方式来表达自己。表达自己的情绪、表达自己的人生感受。而因为你使用的艺术语言的纯熟与精炼,受众在接受过程中不仅没有障碍而且充满了愉悦甚至思索。
从这一点上说,金志远徐孅夫妇是进入了这种令人羡慕的艺术化境的艺术家。尽管他们人生短暂,但是却都辉煌。与他们短暂的生命相伴随的这些永恒的画作,其实是很应该引起当今的画家们深思的:一味在形式上做所谓新奇的追求,很多时候都不过是基本功欠缺又急于获得成功学意义上的成功的托词。而一个画家没有绘画的基本功,不管他使用什么样高超的技法和窍门,也都无助于他们最后抵达金志远徐孅夫妇这样用绘画来表达人生的最高化境。
欣赏金志远徐孅夫妇的画展进一步巩固了我既有的观念:任何有价值的艺术创造,只有在被置于人生表达之下的自然产物的位置上,才具有自身的纯洁性;任何艺术品都不会因为场面宏大或者狭小而成比例地分出品质之高下。不仅是绘画,文学更是如此。长篇大著奖项加身滔滔不绝的东西,历史地看大多都仅仅是过眼云烟甚至没有价值的垃圾,被奖项肯定或者被市场肯定都不能直接说明它们本身在人类艺术史中的地位如何。金志远徐孅夫妇这样一向不大著名的画作,反而会在历史的长河舒缓地流淌中,被最终大浪淘沙地显现真金的色泽出来。
从美术馆里匆匆离开去赶火车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得自绘画欣赏的充实,甚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