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顺河而上,从平原到山谷
梁东方
可以沿着一条河,一直望着西山走,顺河而上,从平原到山脉,这是自古以来人类一向都穿插在自己的生活里的一种审美的向往;尤其是这种行走就只是行走而无功利目的的时候。
这样对不远的远山的凝望与向往,让临着山的平原上的人们很容易怀有直观的梦想,也让临着平原的山上总是有很多庙宇;而逢年过节的时候平原上的人们就会按照这样审美的路径迢迢而行、迤逦而至,在完成自己宗教的心愿的同时,也进行了脱离功利的审美的享受。
太平河绿道和太行山的山前大道的结合,恰好就为实现这个古老的具有人类原型意味的审美的梦,提供了现代化意义上的路径条件。
顺着河水向西,河水的倒影里似乎一直有前方黛色青山的影子,它在水中的恒久存在,与在地平线上的逶迤之状之间,一直有一种既互相呼应又不大一致的奇妙关系。这就使人一边骑车一边探究,从不同的路段、不同的角度上,一直关注着山的远近、山形的变化。每次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越来越近的远山也就很自然地成了视觉的聚焦之处,这样的聚焦式的凝望里,充满了即将实现的想象。人生中这样可望又可即的时刻,实不多有,只要你正常地继续前进就一定能够抵达,不仅即将到达的山岭让人向往,而且这样肯定可以到达的确定性也让人惊喜而兴奋。
有意思的是,一路上坐下休息的次数明显越来越多,不急于到达的目的是为了将这个即将到达的过程拉长,是为了尽量多体验一会儿,并且永远留住沿着一条河骑向一道山脉的审美感受。
不过,在平原上遥望是黛色的山峦,在逐渐接近的时候,却变成了千疮百孔的灰白色。长期的开山取石导致了山作为一种资源的岌岌可危。所以看山是要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的,并非越近越好。当然绕开那些山体上直接开矿留下的巨大伤疤,走上原始山麓上那些圆融的山坡,也就又有了另一番野趣;那种亘古未变的自然野趣之中,曾经诞生过包括人类在内的众多植被动物,任何植被动物一旦回归到这样的环境之中来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最自然的熨帖与愉悦。
不期然之间,山已经是华北平原上近乎唯一的、在地理意义上还没有被人类完全使用的、庞大而广袤的自然物了。
所以,现在还能这样沿着一条河最终抵达一座山,在山前平原上迤逦而行一上午,在中午的山坡上沐浴着早春的阳光吃自带的午饭,是幸福的。
按照多年前的习惯,山行的时候,带上一个鱼罐头,总是一件格外有诱惑力的事情。为此,在一切有准备的山野之行前,都会着意去买一罐鱼罐头。不管是凤尾鱼还是带鱼,不管是玻璃瓶装的还是马口铁装的,在完全是原始气氛的由山草山石形成的山坡上坐定了,打开罐头之前都会端详端详,每次都仿佛是第一次一样地觉到它们源自人类加工的精美而高妙。
这种在家里从不想吃的食物,却可以在山野中成为至高无上的美味。正是山野的环境将其可携带的优势发挥了出来,甚至是发挥到了极致。据说,荒凉的山坡曾经在沧海桑田的过去是大海,在曾经的大海之地吃海里的食物也算是一种得其所哉的回味了。
在这里,间或可闻山下的村庄中关于疫情的高音喇叭广播,此外只要摘了耳机,暂停音乐,便再无声响。
也不是完全没有声音,高空中偶尔有飞机的嗡嗡声,还有山坡上的松涛。松树的面积其实不是很大,大部分山坡还都是灰黄色的山石和灌木,但是几片郁郁的松林就已经能形成这样格外诱人的松涛。那是厚重的、万千松针集体为风推着摩擦的特有声响,它可以让人直接想起过去时代里的山野。
不过身边众多去年的茅草,只在阳光下闪亮、在风中摇摆,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还有一个声音偶尔会响,那是下面很远的地方的一个公厕的门,被风吹着猛地关上,又被弹回来,发出咚咚、咚咚的磕撞之声。荒山野岭而有公厕,是因为这下面是一条上山的传统路径。沿着这条路偶尔还有人上来爬山,但都是驱车而至,将车放在路边的停车场或略宽阔一点的路边。然后从这个位置上开始徒步,走最后一段路。很少有人直接从山下徒步上来,当然也没有看见如我这样推着车子上来的。
抱犊寨作为临着平原的山,从东面的正门到这北面的山谷中的小路,再到山后谷家峪的小路,实在已经是周围方圆多少里的各个方向上的人们的登山中心,它几乎聚集了广袤的山前平原上的最多的人气;虽然不是名山大川,但是在本地人的心目中,它就是山这个概念的具象化的代表。
不过房地产也已经开发到了这山坳里,山坡上被推平了一块,形成一块三面是山的平地,开发成联排别墅。住在这里的确有平原上没有的绝对安静和山野气息,每家门前阳光满满的温煦都属于独立于其他家庭的自己家,而门外就是比平原要安定得多的山谷。有一户已经有人住了;门口停着车,二楼挂着窗帘,平台上放着椅子。一切都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十分诱人。
天气好,又是周日,下午风小以后,河边和山坡上的车和人就多了起来。是疫情爆发以来最多的一次。早晨八九点一个人都没有,那时候光线更好,但大多数人都不会仅仅为了好光线而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在自然和人的关系中,哪怕是要在自然中审美,也一定是以人为中心的,这已经是大多数人的通常习惯。尽管大家也都知道,人在山野之中,就会呼吸到好得多的空气,就会有在未被人类打扰过的原始自然之中的身心回味,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将被社会进程裹挟着停不下来的心绪稳一稳。
所以,与骑行平原来比,还是骑行山中多变化,一来是有这种明确的回归感,一来是比较容易找到适合坐卧的无人之处,也就很自然地写下更多的笔记。在山坡上写下的文字,不管内容如何,都好像多少有了自然的质地,变得弥足珍贵,它们一律是自己在这纯正的好环境中的真实感受。这个内容质地和席地而坐的环境,好像可以直接决定文字的品质。
而不管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其实这些日子人人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还是疫情。看了湖北一家人除了在外上学的孩子之外,在十七天内全部死去的微信文章,又看了一段视频,一段病房里的视频;奔忙着抢救病人的医生护士,还有岌岌可危的重症患者,惶惶然的家属……视频是一个从重症状态缓解过来的病人拍摄和讲述的的。他说我会无比珍惜以后活着的日子,我会无比珍惜,我会无比珍惜……他的不尽之意都在这句“我会无比珍惜”里了。
这一天,我从平原走上山谷,久久地俯瞰着山下的世界,应该是体会到了某种“无比珍惜”的意味。哪怕在任何貌似平常寻常的人生状态里,如果能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站出来审视环境和环境中的自己,大约都会有这样的珍惜之念的油然而生;何况是灾难还没有直接降临到你身上的时候。
回程的时候休息,将自行车支在一侧,坐在湖边草地上,靠着石头写字;下午依然带着早春的清冽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和湖水的反光一起照耀着我的眼睛,让人有时光在握、未曾虚度的辽远慰藉,也仿佛为此时此刻举国上下都在进行的抗疫斗争做了默默的祝福。
漫长的人类历史经验一再证明,在人与置身其间的宏伟自然的关系中,总是能在敬畏的基础上将修复的努力,变成重新回到正轨上的秩序井然。当然其中人类的牺牲总是越少越好,在这样的意义上祝福那些感染者和拯救者,祝福所有自动隔离不聚集的人们,就是既具体到每个生命也更涉及整个国家和世界的观照,如眼前的阳光的一样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