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年前的高柱新村
立春以后的升温骤然来临,虽然还有反复,但是已经比严酷的寒冬里要强多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走上街头,在春节前的采购大潮中纷纷出手,购买着各种各样的年货。
超市里里外外都打扮成了年节市场的模样,还抓住时机,利用这过年的时候城管难得的宽容,在门口的广场将摊位摆到了户外。从孩子到老人,从出来散步的时候顺便买点东西的小区居民,到专门开着车从周围的郊县来城里采购的乡下人,谁的手里都不落空,都像是有很多可以现在花的钱一样,将平常不大买,不大舍得买的各类用品食品拎在手里、抱在怀里。副食饮料,鞋帽衣服,炒瓜子炒花生,成箱的白酒和没有包装的糖葫芦,锅盖上的拎头系头发的松紧绳,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在这个时间点上大卖。商品成了年节最广泛的仪式,以实用之物来做仪式,这种匮乏年代的传统,即今依然是一切的一切的最基本的、同时也是最终的表达途径。
穿过这纷乱的采购的人流,进入到小区里,这已经建成了几十年的开放式小区,是过去的村庄基础上建起来的。出入自由,人口密度和建筑密度都很高。而和老旧小区建筑的落伍相匹配的是住在这里的老人格外多,他们好像从小就已经住在这里,小区老了,他们也老了。出出进进都是举步维艰、步伐迟缓甚至坐在轮椅里的老头老太太。
白纸黑字的讣告和随份子的名单贴了长长的一道墙,一道小房的后身面对街道的墙。上面详细地罗列着随份子的人名和钱数,这当然不是给逝去的人看的。他们看不见了,他们已经成了一个个空洞的名字,贴在墙上,几天以后将会被带了春天的意思的不那么沉重的甚至是轻狂了的风,给吹成一条一条的碎纸。三张讣告依次贴在墙上,第一位享年90岁,第二位60岁,第三位38岁。它们都是再也熬不过严冬的人,都是不能再看见崭新的春天的人。
三张讣告的毛笔字是一个笔体,措辞也是一样的套话,差别似乎就只是岁数不同。想起另外三个季节的时候,也是在这道墙上贴过的那些红色的结婚随份子的名单,笔体好像也是这样的。这显然是就在本小区住着的一个书法家,一个实用主义的书法家。他不在任何协会,也没有搞过书法展,但是自己的作品却经常这样被人以婚丧嫁娶的名义展示出来,长时间地贴到墙上。往往是一层还没有彻底脱尽,另外一层新的就已经又要贴上来了。从他一丝不苟又游刃有余的笔画里,能体会出他作为一个熟练的从业者的自重与自豪;他极好地掌握了分寸,不让自己写出来的字逾越好认的标准,不以所谓艺术的表达为意,只在清晰,只在熟练。正是这样回归书法本意的书写,让他的字很是耐看,让人不由得就会多看上一眼。不过,多看了的这一眼,还是很快就会又从形式回到内容上,回到对人生的感叹上。
人类在死亡面前从来都没有岁数的限制,但是这样三张讣告赫然贴在一起,还是让人感到震惊。可是除了自己,别人好像谁也不震惊,依然麻木不仁地按部就班地从讣告前走过。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钢筋铁骨。但是那种无奈的气息是挥之不去的,不论怎样,他们都走在这样一种只能遵从不能改变的气氛里。
厚重的冬衣裹着一具具笨拙的身体,提着一点菜,提着一点鸡蛋,提着一桶在小区卖水处免费接来的试用矿化水。谁来了,谁走了,都无关于整个小区日复一日地运转,尽管这样的运转在冬天的灰黄里显得如此衰败,如此暗淡。
菜市场沿着街道两侧一遛排开,在蔬菜肉食之外,现在多了专卖对联和烧纸的摊位;对联和烧纸往往是一个摊位,都是纸,给活人的给死人的不同而已。红色的对联都是印刷品,所以无论书写还是纸幅的大小都很整齐,每一种都数量很多,都是厚厚的一摞。这些重复的格式化的字符,被人们请回家去以后,就变成了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一笔一画都会被成千上万的人各自反复端详,端详其中的好意,端详其中的寄托。它们被平平地摊开了一地;被竖起来,占据了整面的墙,成为街道上所有买卖行人的红色背景。
在楼前的小房前挂着理发四元的红色旗帜似的幌子,幌子的四个角都被抻得笔直,绷得紧紧的。一个老人正坐在小房门口的凳子上等着理发。他的白发都已经从帽子下面滋了出来,一定要趁着年前这最后几天的时间理一理了。他的双腿都尽量向着侧面撇着,以让窄窄的路上能过车。
车一辆接着一辆,开得都不快,因为路面坑洼不平,水泥板都已经翘了起来,形成了尖锐的山峰和倾斜的沟壑。不论是车还是人,都在这样的颠簸的道路和蒙蒙的雾霾之中,默默地走着。好像过年的红火和这样日常的寂寥一点也不矛盾,大家都习以为常,都习惯弓着一点腰,都习惯了蹒跚。如果不是还有孩子们仰着天真烂漫的红扑扑的脸,好奇而专注地面对着周围的世界,还有他们生机盎然地乐此不疲的话语,那真就让人怀疑了,怀疑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日常生活,难道竟是如此碌碌无色。
这样的生活,天经地义。过年如此,不过年也如此;从来如此,以后还是如此。所谓超拔而俯仰天地之间,所谓高蹈而无拘无束,所谓休闲而浪漫不羁,都是曾经有也还可以有但是终究不是常态的偶然。而也只有在这些庸常的必然背景之下,那些也才更值得向往和渴盼。
在春节前的雾霾里,穿过年市的热闹,穿过城中村的灰黄,我终于慢慢地走热了自己的身心。年轮如水,生命如河;在这灰蒙蒙的干旱地区,人也依旧可以自然而然地发出这样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