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下)
这是历史文化题材第51篇随笔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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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李叔同的母亲去世,李叔同运灵回津。
李叔同和母亲感情极深,母亲去世后,他决定结束富贵浪子的生活,将俞氏和两个幼子安顿在天津老家,独自东渡日本留学。
抵达日本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东京美术学院油画科,专攻西洋油画,并广泛涉猎文学、音乐、戏剧等艺术门类。
1906年,他遇上了生命中的最爱——春山淑子。那年,他26岁,她16岁。
当她像一缕轻风般从他窗前飘过时,他的目光就被她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他立即搁下手中画笔,一个箭步冲出画室。他叫住了她,她回首,明眸皓齿,一瞥惊鸿,如樱花般不胜娇羞。原来,她是房东的女儿春山淑子。
李叔同温文尔雅的气质,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了春山淑子。几天后,她答应了他的请求——当他的专职人体模特。
16岁的春山淑子,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解下衣衫,两颊早已红晕片片。她斜坐在床沿,回眸看他,无需微笑,便已倾城。
李叔同强按住心头的激荡,定格了她的美。两颗心迅速靠近,终于跨越了画家与模特的界限。
李叔同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婚姻状况,但淑子并不在意,坚持要和李叔同在一起,甚至不惜为他和家人断绝关系。
1907年春天,当樱花盛开的时节,李叔同娶了淑子。他为淑子写《朝游不忍池》:“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多少个日暮黄昏,抑或雨后清晨,樱花林下,不忍池畔,留下了李叔同和淑子相依相偎的身影。
他并非为了她而去日本,但和她的相遇、相知和相爱,却是他去日本的最美收获。
1911年3月,李叔同学成毕业。思乡心切的李叔同,偕淑子和两岁的儿子返回阔别六年的中国。
当淑子抛家弃国,跟随李叔同来到中国时,她万万没有料到,七年后,她将带着支离破碎的心,离开李叔同,重返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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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李家家道中落。
李叔同带着妻儿从天津辗转前往上海,将妻儿安顿好后,前往杭州,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任音乐、绘画教师。每逢节假日,李叔同就从杭州赶回上海,和妻儿团聚。虽然时局动荡,但一家人却过着平静和美的生活。
因此,当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出家时,举世震惊。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家,唯独李叔同不可能!
那个家有娇妻幼子、会写“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的李叔同,怎么可能出家?
但是,他偏偏出家了。
李叔同出家的念头究竟起于何时?随着他的离世,再也无人知晓。
据李叔同好友、文学家夏丏尊回忆,1915年秋天,李叔同和他闲聊时,曾提及辟谷断食之法可以治疗疾病、更新身心。
1916年冬天,李叔同去杭州虎跑寺试验断食17天,并撰写《断食日志》。在寺院断食的日子,他接触了佛经以及僧侣的生活,感受到世间名利原是虚妄。回校之后,他开始吃素、读经、供佛,并“渐有所悟”。
对于李叔同的变化,淑子虽有所察觉,却以为他只是涉猎广泛,对佛教好奇罢了,从未想过他有朝一日竟会出家。
1918年春节,李叔同没有回家和妻儿团聚,又到虎跑寺辟谷,并拜了悟法师为师。了悟法师为李叔同取名演音,号弘一。
1918年3月,淑子为李叔同生下一个女儿。
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剃度出家。这一年,他38岁。李叔出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杭州、上海,但淑子却一无所知。直到两周后,淑子才得知消息,发了疯似地带幼女从上海赶到杭州。
不知跑了多少个寺庙,才在虎跑寺找到了李叔同。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劝说丈夫切莫弃她出家。
然而,李叔同去意已定,连寺门都没有让淑子进。对着紧闭的大门,淑子心碎一地,伏在门上悲泣:“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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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一轮明月》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
淑子:“叔同——”
李叔同:“请叫我弘一。”
淑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随后,他调转船头,决然离去。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李叔同出家前,给淑子写了这样一封信:“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从相爱到分离,从日本到中国,淑子和李叔同走过了最美好的十一年,却也是最不敢触碰的十一年。
如果命运可以重来,如果淑子可以重新选择,不知她还会不会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选择李叔同?
我想,她会的。
面对万丈红尘,即使知道前方万劫不复,亦纵身一跃,在所不辞。因为,李叔同当年对她的爱,是那样魅惑难言,无法抵挡,不忍拒绝。
1918年10月,淑子带着一双儿女以及破碎的心,离开中国。
此后,直到李叔同1942年去世,整整24年间,再未相见。
世上再无叔同,人间只有弘一。俗世佛途,终成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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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之后,弘一法师苦心研习佛法,钻研《四分律》和《南山律》,花四年时间著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自始至终,弘一法师以戒为师,过午不食,衣不过三。即使是寒冬,也只穿一件百衲衣。外出云游时,也只带破旧的席子和单被。
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
他在俗38年,在佛24年,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常常觉得,弘一法师的一生,和为六祖慧能撰写墓志铭的唐代“诗佛”王维,何其相似。他们都出身名门,都少年得志,都经历了人生的大繁华和大幻灭,最后都大彻大悟,安然往生……
巧的是,早在李叔同的孩提时代,师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诗词时,他就最爱王维的诗。他和王维隔了一千多年时光,莫非是生命的轮回?
心如止水,或许是因为曾经波澜壮阔过。若非经历大风大浪,怎知风平浪静的可贵?
心如死灰,或许是因为曾经熊熊燃烧过。若非轰轰烈烈,怎会有真正的灰烬?
弘一法师出家前,反串茶花女,一身粉红色蕾丝长裙,何等华丽;弘一法师出家后,身披一件满是补丁的袈裟,是否是生命的另一种“华丽”?
禅宗偈语,寥寥数字,却能让人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不是因为文字,而是因为经历。
从繁华到幻灭,并非隔着千山万水,而只是硬币的两面,咫尺的天涯。
无论是王维的“丧妻不娶”,还是弘一法师的“绝情离去”,倘若用世俗的标准去看他们,或许难以理解和体会,那么,不如相信他们的选择。
很多时候,表面的安静,其实是更大更饱满的热情。静水流深,波澜不惊。
通透如王维,彻悟如弘一法师,早已明白,生命需要起承转合。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生命的起承转合。
嵇康穷途末路,放声大哭,其实是感叹生命不再有起承转合的机会。
碰到一个路人,聊聊天,然后各自走开。一切,都已云淡风轻。而这云淡风轻背后,自有一种大爱,对天下众生的大爱。
弘一法师圆寂前,留下二偈与夏丏尊等旧友告别:“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向幻灭求幻灭,是“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向繁华求幻灭,才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安详出智慧,大安详出大智慧。
唐朝王维如是,晚明张岱如是,清朝曹雪芹如是,民国李叔同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