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川陶作品
我的娘亲
川陶(四川)
转眼间,我已年过五十。五十年光阴挽留不住。其间人影绰绰,但真正称得上刻骨铭心的不多,其中必定有我的娘亲。
上篇 不幸也幸
离我们家大约十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林家湾。顾名思义,这里的人家都姓林。这个村子有点意思:一个祖上开枝散叶,衍生出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个佃户人家,赤手空拳创造不菲的家业。我的娘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林家湾虽然算不得多好的地方,但是要说我的父亲能和林家攀亲,有谁会信呢?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可是,这不是写书啊,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林家的兴盛到了我的外公那一门有些弱了。外公英年早逝,留下外婆和一对儿女,生活的艰辛常惹外婆无名火乱窜,我娘为大,她的身心也就承受了更多的苦难——家里的、家族的,社会的。娘亲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这个秘密一直被大家族的兴盛掩盖,要不是她时不时在儿女面前哭诉,有谁知道呢?
成年的时候,我娘发誓要离开那个外表光鲜,实则让她伤心的地方,“要活出个名堂来”她后来常常这样对我们说。
我们这边的情形更糟。祖父祖母给人耕田种地,尽是人间酸辛。解放了,我父亲因为最穷的缘故,加之进了几天学堂,才当了社主任。他差不多在一夜之间第一次敢有娶妻生子的想法。
真巧,他俩经人一撮合,嘿!居然成了。
“我的命苦的很!”她经常这样讲。问她为啥呢,她说是八字。我不太信八字,但我信她的命运。说也奇怪,她的苦命并没有消磨她的棱角,非但没有磨掉,她的倔强反而日渐突出了。
夸张一点说,她的确有点心高气傲。她这只凤凰降落在我们那个山沟沟以后,她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苦;但她硬是咬着牙留了下来,然后有了我们一串娃,糖葫芦那样,酸涩中也有甜味儿。
娘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还搭了个姑娘。其实没那么简单,算上夭折了的两个,我们是七个葫芦娃;生育这么多子女,绝不是放几个屁那么轻松,其中的苦与累又有谁真正说的清呢?
反正我娘是一直在数,数着数着,多得她都糊涂了。“她的脑萎缩还怕就是这么没日没夜地数出来的吧!”我想。
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哥,让娘看见了一线曙光;而后二哥三哥还有我都成了她的骄傲,也是她仅有的期盼。
我们弟兄几个虽没大的出息,不过也没让她失望。可是,我却因此感到深深的刺痛:正是我们几颗钢钉把她永远钉在那个穷山沟了。
中篇 难以编织的纬线
站在人生的中点,回望过去,感慨颇多。
但有一种感觉是最明显的:勤劳憨厚,又有点本事的父亲给我们定了几根至关重要的经线,那么,我的娘亲就用坚持和抗争,用眼泪和汗水给我们一针一针的缝织密密麻麻的纬线。
生养我们几个肯定是很艰难的。只是有一点可惜,我只见证了这份艰难的极小一点点。
“最难过的是热天”她说。我们兄妹几个优点不多,其中一个就是高个,大块头。这是做娘的引以为豪的事情,可是,这也把她害苦了。娃娃大,自然就沉,一个女人要下地干活,和那些男人们抢公分,本身就不容易,可是我娘的后背还得承受一个娃的重量。我告诉你,这不是简单做作,也不是演戏,而是残酷的现实,是长年累月的苦熬。想想都吓人,但是,你是否想到这么个女人一放下活就要赶紧把奶头往我们嘴里塞,你是否想过这么个吃糠咽菜的女人,有时自己都饿得两眼发黑,还必须把最后一点营养留给孩子?
到家就好些了吧!怎么可能?我娘回家又有回家的活。推磨,做饭,喂猪,哄孩子;一旦有一丝缝隙,就拉鞋底,缝衣裳。这个饿了,那个哭了,什么都得喊娘。她那个脑子没被生活气糊涂,也得被一群崽崽缠糊涂,如今想来,娘今天得了脑萎缩,我也是一个罪人。
我不但有罪,还罪大恶极。我娘在撕心裂肺中捧出了我,可是,她身上的这块肉没那么容易就掉下来了。
等我见了天,她发现这是一个病孩——一个标准的次品。我的毛病最让她头痛的是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几时才能好。劳累、贫穷、酸辛本来就把她扭成了解不开的麻绳,我的到来,又让她担上心悸和焦虑,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命运安排我瞪了大而无神的眼睛,向娘求救。她只好背起我四处求医,这一背就是七年,几千个日日夜夜,数不清的分分秒秒,其中淋了好多,摔了几回,哭了几次,傻子一样的我当时竟忘了保存,只好任凭老天把这份苦难揉进她沧桑的岁月里。
父亲在外做事,家里就由这个女人一力承担。娘亲手中的纬线啊,怎么这么复杂,乱麻一团,但是,她还得理清啊!
我那时第一盼望的是娘把手直接伸进灶孔里。她知道多病的我身子虚,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弄点吃的。一个小小的砂罐从灰里扒出来,当揭开顶上的菜叶的时候,我忘了痛苦,忘了命运的不公。罐罐饭真香,那米饭,那肉末,还有善良的折耳根,一起都来把我逗笑。
娘的“小动作”让我的身体一天天地正常了,我感激罐罐饭,可是,多情的我却忘记了感谢最该感激的人——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尝过一口,哪怕是一丁点。
娘亲最大的愿望是孩子快快长大,可是等我们长大了,她又得在陌生的地方赶缝纬线。
我们从村子里读到乡镇上,从本县到他乡,我的足迹延伸到哪里,她的针脚就跟到哪里。临行的村口目送,夜里的不断相思,亲人重逢的凝望,颠三倒四的问候……娘,您在儿子的世界里织得太多太多,也织得好累好累。
下篇 粗糙的爱
你也许认为,我的娘亲一定是个无可挑剔的完人吧!其实不然,我娘的缺点像她优点一样多得说不完。
娘一直护着她的亲人,特别是她的儿女。若是我们在外面受了欺负,她就是那个冲在最前面上去为自己人出头的那个。
我娘的心眼小,性子却很烈。我觉得她的心胸只容得下几个儿女,而且是刚刚容纳得下。别人进去,势同水火,她的最主要攻击利器就是那张嘴,真的远近闻名,通常情况,常规武器就可以轻松摆平。倘若遇着了真对手,那就要动用超级核武器了,她那对耳刮子,犹如神兵利器,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定叫对手长一辈子见识。
我们几个都或多或少读过点书,有些事明明是自己有过错,刚要正义,却被娘一阵抢白,自己只好败阵而走。
敌我矛盾阵仗大,看来可怕,但我们真害怕的还是人民内部矛盾。
在外漂泊得久了,回到那个温馨的港湾,心里别提有多美。但美不了多久,两老都抓了大把的证据来找我评理。娘控告父亲的老烟斗,父亲状告娘亲的狠舌头,双方你来我往,场面火星四溅。弄得我这个法官无法定音,咋整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战火再起吧!
我只好双方都戴戴高帽子,再委婉劝导几句。就这样都可以把娘的炸药库点燃,她准会伤伤心心的哭一场,自己如何撑起这个家,如何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现在我们都变没良心了。
唉,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儿子,竟要断父母的是非,我太难了!
这么多年,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爱”的庇护之下长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娘亲的爱根本谈不上伟大,和书中所写,影视所夸的母爱没法相比——她的爱自私而滚烫。可是我怎么感觉她的爱最真实,最经得起品味呢?那股从心底涌出的情感,是那么的原始,可能顺便带了些粗糙。
我认为,伟大的爱固然可敬,我娘的爱也毫不逊色。
后记:再次点开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娘——这个世界爱我最多,也最真的人,已经与我阴阳两隔了。我什么也来不及做,她就撒手而去了,为儿只希望娘在天国少些坎坷,少些痛苦。
【作者简介】川陶,原名陶光勇,四川雅安人,中学语文教师。祖籍四川德阳市中江县,先后就读于重庆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和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从事语文教学近三十年,其间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也写有不少文章,尤以散文见长,《花生》、《雪韵》、《寻宝桃源》等在各市县级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