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内心最隐秘的缺席是女人

公路之王 Im Lauf der Zeit (1976)

《错误的举动》以文字为影像根基,用精准、严谨的叙事方式呈现,这种受限拍法让文德斯再次转回自由拍法。在拍摄途中,那些没有用到的外景成为下一部作品的起点,文德斯走遍东西德边境,用自由即兴的方式,拍出“公路三部曲”终章《公路之王》。

远离原点,而后回来,才会明白原点的意义。《公路之王》起始于两个互不相识的男人,终结于两个男人的分离,孤立-相伴-孤立的人物状态自影片中形成一个回环,中间公路旅行部分见证着两个男人的个人成长与同性情谊,而内里矛盾逐渐汇聚于一点:没有女人,又渴望女人。

文德斯正是通过《公路之王》,企图解答以下问题:为什么男人老是喜欢成群混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会彼此熟识,又为什么他们老是和女人处不好,或者,如果处得好的话,也只是过往的娱乐消遣?在经历了漫长的公路旅行后,《公路之王》中的两个男人再次回到孤立的状态,但他们对于女人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改变。

公路意境与运动美感

或许全世界只有文德斯可以将公路片拍得如此有味道、有气氛、如此惬意,他对公路片元素的呈现充满影像诗意。虽然这多半归功于文德斯的御用摄影师罗比·穆勒的黑白摄影,但对公路片空间元素与时间元素的精准拿捏,则来自文德斯迷人的感性主义美学观。

《公路之王》的视觉美感首先来自黑白画质,罗比·穆勒用德国出产的蔡司镜头,让每一帧黑白影像都清晰无比,即使当主人公布鲁诺与罗伯特驱车来到一处玄武岩矿区露营时,夜幕下的阴暗影像同样拥有非凡的黑白质感。对文德斯而言,黑白比彩色更写实、更自然,但并不意味他想让本片看起来像一部纪录片,而是追求一种全然的电影感,片中的人工打光数不胜数,即使在外景拍戏时同样使用打光设备,并且用到多处推轨镜头营造迷人的视觉风格。

影片中巴士前行时,巨大的车窗上倒映出公路两旁的婆娑树影,分外迷人。而文德斯标志性的的汽车、火车、平交道画面或汽车、火车并行不悖的画面同样展现着公路片的美学特质。结尾处,布洛赫开的巴士与罗伯特坐的火车相向而行,来回切换的画面即包容了运动的交通工具,也将此时已分别的两人作出希望的交代,他们将重新以孤立的状态出发,但全然不再是此前的“孤独”状态。

在听觉上,文德斯无愧善用配乐的好手,《爱丽丝城市漫游记》罐头乐队的主题配乐、《德州巴黎》荒凉孤寂的配乐,都显现了身为摇滚青年的文德斯过人的听觉。不同于《逍遥骑士》中嬉皮士穿着皮衣开着哈雷驰骋公路,一首首摇滚乐奏响盖过影像,《公路之王》的主题配乐与剧中人物所放的摇滚乐,皆与主题、气氛相伴。

巴士出发,驰骋公路的画面,大远景、黑白画质、曲折而又淡然的配乐,这一切视听元素打造出公路片特有的诗意意境与运动美感,其气氛盖过叙事,成为令观众陶醉其间的时刻,也是文德斯所追求的“具体得足以压倒一切的”的时刻。

自小津处惊见独立于好莱坞影像的叙事体系,文德斯的《公路之王》同样自成一体,反叙事冲动造成的叙事节奏松散游离、慵懒闲适,正如影评人詹姆斯·莫纳科对本片的评价:“在两个小时的电影演完后,发生了很有意思的心理现象,观众逐渐停止注意银幕上的人物,而开始和他们一起生活。”文德斯的镜语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观众沉浸于一种诗意游离的气氛中,感受着“时间的过程”(本片德文片名),与剧中人物一同经历某段人生故事。

德国空洞与影院挽歌

《公路之王》是一部边旅行边拍摄的电影,小班底剧组沿着东西德边境,走访了十多个没落的乡村影院。这一即兴式拍法让文德斯有更多自由注入他所热爱的美国事物。如布鲁赫的驾驶座上的转唱机、车后箱的经典点唱机,停车后喝起的可口可乐,两人在行车时唱的摇滚乐。对美式文化的迷恋见诸文德斯的诸多作品,成为其电影的个人标识之一。

除了个人偏爱,在更高的社会学意义上,对美式文化的迷恋反映的正是战后德国美国化的社会现实。文德斯就这一现象说道:“忘记这二十年(纳粹过往)的需要造成一个大洞,人们想用美国文化来遮掩那个洞。”但吊诡的是,德国的空洞要用美国文化填充,其结果造成了德国人爱恨纠结的情绪,一方面文德斯迷恋美式文化,另一方面却发现美国是一个幻灭之地,这种矛盾情结并行不悖地呈现在电影之中。

另一现实反映便是德国乡村影院的衰落。主角布鲁赫是一名乡村影院放映机修理员,开头与结尾以布鲁赫与乡村影院老板的对话形成影片结构的回环。开头讲述现场为默片配乐的年代,那是对最早的一批德国电影大师的致敬,如弗里茨·朗;结尾老妇人陈述电影对人心灵和眼睛的剥削,正如宝琳的乡村影院放的三级片一样,麻痹着大众。战后德国在美国的资助下经济好转,但商业性的发展摧毁了乡村影院。虽然《公路之王》的主体内容不在这,但揭示了这一残酷的社会现实,成为一首乡村影院的挽歌。

上期浅显分析了《公路之王》的视听语言与社会意义,呈现出这部影片迷人的公路意境,并在社会学角度上反映出两大战后德国现实:德国美国化及乡村影院的没落。本期回归影片本身,在人物之间的微妙张力上探讨同性情谊与男女关系。

语言节制与沟通变奏

在“公路三部曲”中,主角皆给人一种孤独、疏离的印象,语言甚少,甚至像《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的菲利普·温特,与纽约情人安吉拉沟通,其本质并不是交流,而是自言自语。但主角需要与他人建立联系,由此,文德斯必须用其他沟通方式,以推动这些瘫痪人物发展。在撰写《爱丽丝城市漫游记》的剧本时,文德斯首次看到日本导演小津的作品。小津作品中的人物经常通过丰富且心照不宣的动作和手势达成彼此的沟通,这恰好映照了文德斯的人物诉求。“公路三部曲”第二部《错误的举动》间接改编文学,对人物对白量及对白风格拿捏精准,而《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公路之王》皆是文德斯的小品,在人物对白上相当节制,以表现主角们与世界疏离的处境。

《公路之王》的开场,罗伯特探出车顶,到金龟车沉入水里,有三分钟之长,三分钟表现布鲁诺与罗伯特初识,但其中只有一句对白,语言节制后,观众的注意力便放在人物动作上。罗伯特湿淋淋地走上岸,布鲁诺入画,两人打量着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动作1),随后,布鲁诺用头示意去巴士那边(动作2),在巴士旁,布鲁诺笑着转了一圈(动作3),罗伯特蹲了下来冷得瑟瑟发抖,布鲁诺把自己的毛巾搭在他头上(动作4),罗伯特擦了后捂着脸抽泣了两声(动作5),随后走上车给罗伯特取来一杯咖啡(动作6),然后说了这场戏的唯一一句台词:“我能给你的东西,就是这些了。”接着,罗伯特指着远处车消沉的方向(动作7)。这场初识没有用对白建立两人的关系,而是通过一系列动作和手势,达成两人的沟通。动作促成两人友情的增进,其高峰来自两人在乡村影院为孩子们表演默片。因为灯光问题无法放映电影,罗伯特灵机一动,在银幕后面摆出滑稽动作,他与布鲁诺配合,做出喜剧动作,为孩子们奉献了一场精妙绝伦的“默片”。这一段落有如神来之笔,两人表演完后坐在地方哈哈大笑,友情得到巨大增进。

文德斯标志性的美式迷恋也成为沟通方式的变奏,其中最为标志性的为摇滚乐。布鲁诺和罗伯特上路后,布鲁诺打开车旁的装唱机,两个听着摇滚,互相笑了起来,这是这一代人的默契。文德斯说:“以某个角度而言,这部电影谈的是这一代将他们的第一笔零用钱花在《Tutti Frutti》(小理查德摇滚曲)或《我只是个寂寞男孩》这类歌曲的男人……”片中的主角,正是在摇滚乐上有其共同的文化认同,才得以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随着两人情谊的增进,在结尾处,两人驰骋公路上,装唱机再次奏响摇滚曲,布鲁诺和罗伯特伴着唱了起来,标志着两个的友情达到顶峰。

其他沟通变奏包括电影、印刷机、电话、字条。布鲁诺为宝琳放电影,两人坐在影院看着反复播放的色情片段,这一段落没有促进沟通,反而加深了两人的孤立。罗伯特来到父亲的出版社,泄愤一番后,修好印刷机,打出一份报纸,上面写着:“如何尊重女人。”这是对父亲的怨恨,同样也是一种沟通变奏。还有罗伯特的打电话场景,没有一次打通,这一设计同文德斯的处女长片《城市里的夏天》一致,展现了沟通的失效。罗伯特每次不告而别,都写一张字条留给布鲁诺,作为两人的交流。

男人情谊与女人缺席

《公路之王》呈现的是电影中不常有的男性情谊,与美国“哥们儿电影”的作风不同,片中,布鲁诺和罗伯特没有强烈动机,他们只是松散旅行,友情在其中慢慢增进,至高峰后又陡然而下,最终分离。上一部分提及的沟通变奏,虽不及语言沟通直接有效,但在时间的徐徐推进下,两人的关系同样悄然发生了变化。临近结尾,伴着转唱机的摇滚声,两人一齐合唱,此时两人的情谊达到了顶峰,但随后,在边境巡逻小屋内,两人爆发了冲突。此时,文德斯逐渐曝露布鲁诺的内心世界。布鲁诺说,他有时会想一些旋律,然后他们会进入脑中,如同一个给我送来灵感的女人。之后,两人谈到罗伯特的妻子,罗伯特的言论同《错误的举动》中的威廉一致:“比起跟她在一起,我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布鲁诺骂罗伯特是胆小鬼,两人扭打在一起。当冲突结束后,布鲁诺说,“我对女人是很渴望的”,“我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感到孤单。”影片至此,呈现了一种孤独的宿命感。

虽然这是一部“没有女人,但又渴望女人出现”的电影,但其中女人实则无处不在。罗伯特的听筒一拿起,便呈现了不在场的妻子。在矿区露营遇到的那个男人,妻子撞车身亡,撞在树上的报废汽车同样呈现了不在场的女人。虽然有宝琳这一女性角色出现,但布鲁诺与宝琳的孤立心境让她们没有越线。女人的缺席印证着片中男人的孤独,这些男人缺乏安全感,不擅长与人沟通,他们的种种缺点限定了孤独悲伤的宿命。当布鲁诺与罗伯特吐露内心后,他们分开了。结尾处,巴士与火车相向而行,布鲁诺与罗伯特重回孤立处境,但面对孤独、面对女人,或许已经有了全新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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