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中天的晋商,为什么突然没落了?
一、
1896年,甲午海战的硝烟尚未散尽,朝鲜半岛依旧战马嘶鸣,日本马关的谈判桌下,已为议和大臣李鸿章备好痰盂。
大清帝国的地上国土,被昔日小弟宰割。
地下矿藏,也被洋人觊觎。意大利人罗沙第穿行于山西、河南的沟壑间,利用先进仪器,那渺小的身影发现了丰富的煤矿:
“地下矿藏之丰,足够世界使用2000年。”
荒凉土地之下的乌金,犹如剥光衣服的少女,吞噬着万里之外列强的欲望。
第二年,英意两国共同出资2万英镑,在伦敦注册了针对中国矿产资源的福公司,专门挖掘山西、河南的矿藏。
公司购买两省煤铁矿权的合同,被清政府盖章认证。
1905年,福公司跑马圈地,在正太铁路两侧树立标志,霸占矿产,山西靠煤为生的人们顿时失去生计。
东方海战败于日本,西边商战尚可争取。
山西士人、商号、官民集会抗议:“矿存山西存,矿亡山西亡。”
于是,《大公报》第一时间跟进报道,留日学生蹈海殉矿,官府居中斡旋,商号众筹希望重新买回矿权。
1908年,山西商战胜利。
山西只要向福公司交付275万两白银,则之前的合同全部作废,矿权再次归属中国。
然而,煤矿还不到上场表演的时候,辉煌依旧属于捐献赎矿白银的晋商。
二、
山西晋商大院蜚声海内,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曲折蜿蜒的走廊,都在向世人诉说着当年的富裕。
和煤老板相似,晋商的发迹和没落,都离不开政治。
明朝时,山西遍布军镇而土地贫瘠,导致山西形成一个巨大的吞金兽,朝廷的钱粮根本填不饱士兵的肚子。
朱元璋时代就实行了“开中法”,允许商人自行把粮食运往边境,作为回报,官府会发给他们盐引,让他们买卖食盐。
那年头,盐业是最暴利的行业。
政策利好,赚钱去。
商人们带着粮食从各地汇聚到北方军营,交换到盐引后再奔赴运城的盐池。一条遍地生金的财富大道,就此铺开。
明末,山西商人之富,就已初露峥嵘。
百万两家业才敢称富,几十万两不过是中产,至于几万两,小意思而已。
清朝入关定鼎,政策再次利好。
广袤草原有套马的汉子、有牛羊、有皮货,唯独没有粮食、盐、茶、铁。为了生存的刚需,他们总是南下劫掠。
没办法,开局地图没选好,只能对不起啦。
为了安抚盟友,帝国皇帝允许商人们北上贸易,顺便用经济和货物消解蒙古的武力。
政治上又拉又打,经济上充分满足,蒙古服服帖帖。
晋商们走南闯北开辟商路、收购物资,然后经山西北上,从大同一带走向塞外。一路向西北开发河套,一路进入茫茫草原。
狭小的市场迅速扩张,雪白的银两滚滚而来。
三、
财富之梦仿佛悠长无期。
遍布天下的店铺和会馆,为晋商编织了一张大网,白银在每个节点间流动如江河,吸引了岸边贪婪的目光。
比如,祁县的大盛魁、复盛公等商号多次被塞外土匪抢劫,重金请来高手,也敌不过草原无敌的匪首“流矢儿。”
市场需要一种新模式,保护商业流通渠道。
票号和镖局,应运而生。
道光初年,一家名叫日升昌的颜料铺经理雷履泰,开始用汇票清算远方的账目。
客户只要手持日升昌的汇票,不管到哪里,只要有日升昌的分店,都可以领取现银。
既省负重奔波之苦,又不必被土匪惦记。
而商号之间运送银两,则请镖局一路护送。祁县戴文熊、太谷车毅斋等武术名家,都是最有威望的镖师。
生死之间容不得半点虚假。
多年保镖护院的职业生涯,也让晋中的形意拳砥砺精纯,和八卦掌、太极拳一起成为三大内家拳。
可卖力的终究拼不过玩钱的。
镖局劳心劳力只能喝点汤,票号才是肉食者。
日升昌开票号之先河后,晋商们看有利可图,纷纷跟进。
介休侯氏聘毛鸿翙为经理,将蔚泰厚等绸布店全部改组为票号,而新票号都以“蔚”字开头,形成赫赫有名的蔚字五联号。
祁县乔致庸家族,把卖茶的大德通、大德恒也改组为票号,本金共50万两,60年后积累家资千万两。
汇通天下,把晋商送上财富金字塔的巅峰。
太平天国勃兴的岁月,东南税款无法送到京城,于是,朝廷命令各地督抚寻找可靠的票号,帮忙运送税款。
此后30年间,山西票号共帮朝廷运送税款近6000万两。
1900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西狩。
乔家大德通票号借给朝廷40万两,换来将全国税款送往西安的任务,并由此为基础,承担了大部分庚子赔款的汇兑任务。
那些年,政治的东风把晋商送到青云之上。
黄土地上的大院拔地而起,犹如森严的财富堡垒。
白银和账本沿票号的脉络向这里汇总,噼啪的算盘声背后,一道道指令又传到财富帝国的每一个毛孔,最远到莫斯科、巴黎和东京。
大院中的财东,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滞。
可政治不会同情任何人。生于斯,必亡于斯。
四、
1840年,第一次工业革命在英国完成。
嘶鸣的蒸汽轮船在大洋间纵横,海军操纵着枪炮,为大英帝国开疆拓土,也争得数百年国运。
每一片大陆陷落,都伴随着激烈的动荡。
自古以来都正确的东西,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相较西亚、非洲的古国来说,大清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相隔万里而鞭长莫及,是幸运。
离工业的发源地远,又是不幸。
即便如此,工业革命的果实依然伴随坚船利炮,在古老中国落地生根。而庚子国变后,第二次工业革命已接近尾声。
大清终于有了工业国家的核心机构——银行。
1905年,户部银行成立。
这是中国第一个国家银行,理所当然的承担起税银的汇兑任务。从此以后,各省税银不必再由山西票号经手,就可以直接上交朝廷。
银行以400万两准备金,发行了统一纸币。
稳居“福布斯”的晋商们,何曾想到:“朝廷轻飘飘的一纸命令,就挖断他们的百年老根。”
数百年前老祖宗们,又何曾不是因一纸命令而发迹呢?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更何况,户部银行、大清银行乃至后来的中国银行,都数次邀请晋商票号入股合办。
可内陆大山阻隔了他们的眼界,能守住如今的一亩三分地,足以对得起列祖列宗。
工业革命踏着怒吼的涛声而来,让“纵横九万里”的晋商粉身碎骨,帝国政治又亲自敲定棺材上的每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