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往
辽京
一
雨天,没有人来洗车,狗就趴在铁皮屋的屋檐下边,把下巴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这间屋子兼做仓库和狗窝,在一些装着汽车清洁用品、金属漆和马牌轮胎的纸箱子中间,铺着一块长方形的塑料地垫,是它睡觉的地方,一只不锈钢盆放在旁边,里面盛着剩饭。
此刻,狗的主人正靠在洗车店的收款台边上,跟老板娘算上个月的工资,她把他上个月入职的日子记错了,到手的工资不对数。重新算过一遍,老板娘在微信上给他转账,他把钱收了。这间办公室也是顾客的休息室,收款台前面摆着一张旧的双人皮沙发,几把折叠椅,一张玻璃咖啡桌,两层的,下面扔着几本旧杂志,桌上摆着一个公用的充电宝。他把手机连上充电宝,坐下来开始打游戏。另一个同事也坐在旁边,同样玩着自己的手机。室内只听得见老板娘轻轻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以及雨点拍打窗户的簌簌声。
折了一次,他轻轻地骂了句脏话。刚来没几天的年轻同事,眼也不抬地说:“老陈,要不要我帮你打?”
“滚。”他说,“再嘴欠让赛虎咬你。”赛虎是那条狼狗的名字。
“赛虎才不咬我,它谁也不咬。”李同说,他刚满二十岁,身材瘦高,戴着眼镜,像个学生的样子。
老陈不说话了,注意力又被游戏吸引过去。老板娘做完了账,戴上耳机开始看网剧,不时拿起保温杯喝茶,她身后的架子上摆着玻璃水、卡通挂件和车用香水一类的零碎东西,顾客在这里无聊等待的时候,常常随手买一些。
雨越下越大,从簌簌变成哗哗,洗车店的小院里汪着水。老陈想着,这种天气不会有人来洗车了,一会儿跟老板娘打声招呼,早点下班,带赛虎出去遛遛。赛虎喜欢坏天气,越是下雨,它越有机会跟着主人出门。此时它正卧在睡觉的垫子上——那里雨淋不到,继续盯着密密匝匝的雨幕,好像那是一块空空的银幕,等着看将有什么故事发生。
天将傍晚,平常这个时间,有很多车在外面排队等着清洗,老陈和李同该忙起来了。这时候,赛虎就会悄悄退进仓库的暗处,不让顾客看见它,也不胡乱吠叫,因为它乖觉安静,不惹事,老板娘默许了它不用拴铁链。今天,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没人来洗车,黄昏暗沉沉的,转眼便与夜晚融为一体,对面商场的LED招牌亮了起来。
跟老板娘打过招呼,老陈给赛虎戴上脖圈,打一把伞,牵着它出去。狗很快就湿透了,毛贴在身上,显得瘦了一圈。即使浑身湿透也影响不了出门的开心,老陈紧紧地拉着狗绳,防止它兴奋过头,蹿出去吓着别人。 即使只是安静地走着,赛虎依然是一条吓人的大狗。很快,老陈就带着它转进一条小路,一边是漫长的铁栅栏,圈着一片小学的操场,另一边是暗沉沉绵延不断的楼房。这条路车开不进来,人也很少。往前走,铁栅栏上有个缺口,底下撂着两块砖,赛虎停下来,熟门熟路地用两块砖垫着脚,一下子就蹿上栅栏,落在操场里。它低头嗅了嗅熟悉的塑胶跑道,便甩开四条腿在操场上一阵狂奔。
雨小些了,老陈收起雨伞,将伞柄的吊绳挂在手腕上,也爬过栅栏,翻进操场。四周没有灯光,只有城市夜晚的微芒,赛虎的影子还在快速地移动,老陈也小跑起来,湿润的空气轻轻地拍在脸上。
赛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找到一只瘪掉的足球,咬在嘴里,甩出去,再追着按住,推开,再捡起来。老陈走过去,把球抢在自己手里,赛虎扑上来,两条前腿搭上他的肩膀,爪子是湿的,鼻子微微地耸动。狗的胸膛因为运动而上下起伏,老陈拂了一把它的脖子,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真够傻的。”他轻声说,一边把球远远地抛出去。玩耍结束,训练时间开始了。
这块操场是他们的训练场。老陈到洗车店上班没多久就发现了这块宝地,晚上学校没人,翻进栅栏,就能把赛虎放开,让它疯跑一会儿。老陈訓练它听从口令,“坐!站!捡回来!”它懂得把主人丢出去的东西拾回来,会坐下,会握手,会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直到老陈说“行了”,它才像解了冻似的,重新欢快地奔跑起来。平常,他只有一周一天的休息日才有时间带狗过来,下雨天是个意外的假日。他手里举着那只破球,赛虎蹲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皮球飞出一道黑白斑驳的弧线,狗弹起身子向前猛冲。
一人一狗玩了很久,直到雨完全收住了,天上露出半轮雨水淘洗过的明净月亮,轻而透的月光被夜灯悄悄地蚀没不见。老陈顺着原路爬出来,赛虎紧跟着他,一人一狗脚步疲沓地走回洗车店。狗在店里的仓库过夜,老陈锁好大门,回自己租的地下室去睡觉。
躺在床上,他拿着手机,买了一个宠物玩具球和小气筒,顺便看看宠物用品店里还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翻着翻着,迷迷糊糊中,赛虎又跑来了,朝他一扑,手机掉下来,一下把他砸醒了。
二
天晴了,站在洗车店的门口,一眼望得见西山。一场雨下完,空气里的脏东西被冲掉了,到处明晃晃地发光,建筑物的轮廓显得清晰而锐利,密集的方框和直角切割着视野,横平竖直,彼此错落,一直延伸到远方,处处显得新鲜、精致而脆弱,像是彩色积木拼出来的虚幻城池,轻轻一碰就要轰然倒塌。客人的车在店门口排着队,老陈和李同忙了一整个上午,没时间吃饭,中午接着忙,直到下午两三点才抽空吃饭。他吃饭,赛虎就在旁边坐着,盯着他的筷子和嘴,偶尔接住一块掉下来的肉或者骨头。
“馋鬼。”他说,扔给它一块啃过的排骨。他坐在仓库门口吃饭,李同在办公室里跟老板娘一起吃饭,他们又吃又聊,动不动就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老陈眉头也不动一下,像完全没听见。别人的事少管,只管自己和赛虎 。吃完了,剩下几口米饭和菜,统统倒进赛虎的盆里。
赛虎把鼻子凑过来,往老陈怀里撞,并不是要讨吃的,只是单纯地表示亲昵,老陈伸出一只手来敷衍它,偶尔轻声呵斥。越逗弄,狗越兴奋,加快动作,两只前腿忽然抱住老陈的手腕,张开嘴轻轻衔住了。老陈正要站起来,又被它拽得坐了回去。
“别闹。”他提高了声音,赛虎松了口,继续在他脚边转悠。手腕上湿漉漉的,带着一点口水的臭味,他走到洗车间里头,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赛虎跟过来,低头舔起地上泛着泡沫的脏水。它对这些脏水的味道特别着迷。老陈朝它腰上轻轻踢了一脚,赛虎退开几步,继续伸着舌头舔。
“喝死你得了。”他骂道,走过去又踢了一脚,这下它呜呜叫着跑了。老陈拿过一根沉重的拖把,开始清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赛虎回到杂物间,继续趴着看天。下午接着忙碌,直到快递送来一只纸箱,里面装着一只没充气的玩具球。周日晚上,他又带着狗去了小学操场,赛虎玩疯了,他一次次地将球抛向空中,让它飞奔去捡。
下过几场雨,春天越来越和暖了。夜晚像一个没有出口的巨大的温室,校园里种着丁香花,含着锋芒的香气一阵阵刺进鼻子。他坐在操场边,只在模糊中看见赛虎的影子,忽上忽下,忽隐忽现,无止尽地追逐那只球。他坐在那里想乐乐,乐乐也喜欢狗,如果乐乐还活着……总也忍不住去想,要是没出事,乐乐现在长多高了?
从前他天天忙碌,一有空就给乐乐打电话,后来也是天天忙碌,闲下来却不知道该干什么。从前的事渐渐模糊成一团,结婚,生孩子,老婆要离婚,出来打工,乐乐哭着不让他走,乐乐在手机屏幕里张开嘴,让他看掉牙的豁口,乐乐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皮球。记忆中充满凌乱的彩色噪点,像一台信号很差的老电视,画面上覆盖着一层雪花。
一辆汽车从身后的街道上驶过,车灯打亮操场的角落。赛虎的身体忽然陷入一片耀眼的光明,它愣了一下,随后又消失在黑暗里。它抓紧时间疯跑,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没目的的运动,没意义的消耗,没来由的快乐。乐乐小时候也是这样——乐乐只有小时候,永远停留在小动物似的童年。老陈带着他去爬老家的山坡,把自己摘过的酸枣树丛指给他看,把自己害怕过的坟地指给他看,教他认墓碑上的暗红的刻字,教他分辨核桃树、野栗子树和柿子树,教他抄近路下山。乐乐远远地跑在前头,老陈撒开步子追他,乐乐大笑着尖叫起来。回想起来,那些山不是山,是轻飘飘的船,晃晃悠悠的,一竿子荡开就离了岸,离了岸就再也回不了头。
天气虽然暖和,坐久了,地下仍然泛起凉意。老陈站起来,掸掸裤子,招呼一声赛虎,狗乖乖地朝他跑过来,嘴里还叼着它的宝贝球。从此他们天天都来,在这儿待到半夜才走。有时候老陈还会带瓶啤酒来,喝完了小心地把瓶子带走,怕被人发现。这块操场、这些晚上都是他向城市偷来的好处。到北京后,他发现到处都有围墙、栅栏、锁、电动推拉门和24小时的保安,除了洗车店和地下室,他终于找到了第三个可以去的地方,免费的,不拥挤的,赛虎可以疯跑,不会有人来查他的狗有没有狗证。虽然是偷偷摸摸的,但是来的次数多了,习惯了,心理上就光明正大起来,觉得这就是我的地盘。有一回,赛虎一进来就撒尿,他没有多想,只是笑骂,没当回事,赛虎仿佛受了主人的鼓励,又到篮球架底下抬腿尿尿,老陈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来,狗又要尿尿,天性发挥得很彻底,绕着操场一圈标记地盘。它这样折腾,老陈并没留意,他拉开一罐啤酒。晚上跟李同一块儿吃饭,已经喝到半醉,啤酒下了肚,像又往快烧干的火锅里添了汤,没多久就重新沸腾起来,眼前一片忽明忽暗,清醒地知道自己是醉了,又因为这点清醒感到欣喜,好像原来一直闷在屋子里,突然门窗洞开,天光大亮,风爽快地吹进来了。他觉得自己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又站起来,一次比一次高,仿佛在虚空中登着高高的台阶,每一级踩的都是自己。渐渐地,他看不见狗了,也看不见乐乐,登高望远,只看见夜空中的半座城市,灯火密集闪耀,连缀成一片黄澄澄,像金子也像沙漠。他不敢往前走,怕一动就摔下去,实际上他一直在走,摇摇晃晃,边走边哭。这一晚酒喝得并不多,却醉得很深,醒来时天色微明,他躺在跑道上,背上一片潮湿,赛虎卧在近处盯着他。他坐起来,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变了个样,仿佛从前他头朝下倒吊着过日子,颠倒着看世界,现在摆正过来了,一切归了位,人是人,狗是狗,乐乐是乐乐,自己是自己。他站起来,带着一种重生的错觉,新的太阳,新的一天,可以在旧套子里过上新生活,嘴里呼哨一声,赛虎就跑来了。他们轻快地翻过栅栏,抬起头,让清晨的凉爽空气轻轻拍打着皮毛和血肉,仿佛北京之大,他们哪儿都可以去得,只是老陈自己选择回到洗车店。
三
到底被发现了。过了几天,他们又去,发现栅栏的缺损不仅修好了,无端又加了一段铁网,铁网高高的,黑黝黝的,中间掛着几团灰色的物体。晚上光线不足,乍一看仿佛蓬蓬的鸟窝,其实是新装的摄像头,向下俯瞰着,监视着操场以及外面的小路。
赛虎在原来有缺口的位置转来转去地嗅着,显得有些焦躁。它一会儿站起来,前爪挂在铁丝网上,身子立起来有一人来高,嘴巴张开,在铁丝上胡乱地啃几口,口水湿湿地印在上面,一会儿又落下来,坐好,吐着舌头看向老陈。
老陈牵起狗绳,沿着围栏慢慢走,接近学校的大门时,看见保安室里的灯亮着,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人。
“你什么人?”那个人用手指着老陈,“学校不让随便进。”
“没事。”老陈说,“我就遛遛狗。”
“你夜里爬进来,狗在操场上拉屎撒尿,我们这里有监控的,都看见了。谁让你来这儿遛狗的?”
狼狗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老陈拉紧了绳子,他没有办过狗证,心里是虚的。
不想跟对方多纠缠,拉着狗转身就走。
对方还没完,喊道:“再看见你就报警了!上派出所遛狗去吧!”
赛虎频频地回头,尾巴塌下来,几乎拖着地,压抑着愤怒。它长相凶恶,跟名字很相衬,老陈天天看着,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拉到外面,行人看见它都本能地躲闪。它血统不纯,不值什么钱,学东西也费劲,一个动作要训练很久,最爱干的事就是无目的地疯跑,给它一块空地,它能制造出十条狗同时奔跑的效果。对陌生人,它向来没有恶意。但是此刻,老陈只能紧紧握着狗绳的拉环,由着它把绳子扯成一道僵硬的直线。赛虎不停地朝着反方向挣扎,想跑回操场那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边呜呜地低吼。老陈使劲地把它拽回身边,抬手在狗头上狠狠一敲,“回家!”
狗一下子松驰下来,气势低落,身子瞬间缩小了一圈。它低下头,脚步疲沓地跟上来,仿佛知道自己错了。空气闷热凝涩,像穿着一件湿透的T恤,裹在身上,粘着,脱不下来。是乐乐的那件衣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胸前印着一只穿背带裤的熊,这衣服他在商场的橱窗里见过,一件小孩穿的短袖要上千块,那熊是一针针绣出来的。他在网上买的是仿制的假货,假的胸前是胶印的图案,胶印也好看,只是在水里泡了两天之后就模糊了,眼睛鼻子嘴巴融成一片,泡软的布料像随波飘荡的一团水草,里面隐约包裹着一个柔软的小人。明明就是放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眼里却是含混不清的颤抖的景象,明明灭灭,好像隔着一块毛玻璃看外面的雨,雷鸣电闪,雨水砸在眼前,他丝毫感受不到,只觉得浑身干燥无比,干得像一个稀疏而凌乱的稻草人,而乐乐是从里到外湿透了的,被浸满的,有什么东西正从死掉的孩子身上向外漫溢,而他自己就孤零零地站在远远的岸边,晒着阳光,吹着热风,木棍做的双脚不湿半点。
这天晚上,他把赛虎拴了起来,有意将铁链收得很短。狗发出轻而细的呜咽,轻细得像一茎枯草在月光下摇曳。这里没有月光,只有彻夜亮着的灯,各种灯,不同的亮度和色彩混合在一起,混成一块无边无际的光的雾,是城市的夜晚所穿的一领长袍,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片袍裾底下,怎么也走不到边。
狗被关在仓库里,从这天起,老陈天天用铁链拴着它,好像信任一下子消失了,对狗的,对自己的,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他感觉到了某种界限,在这个混沌一片的地方,因为哪里都不属于自己所以哪里都一样的地方,隐隐存在着透明而锋利的界限。
遛狗的次数减少了,因为没地方可去。对赛虎这样的大狗来说,马路并不安全,虽然他没遇见过城管,但是没办狗证始终是件心虚的事。他不想花几百块钱办许可证,几百块钱,在他心里等价于很多东西,唯独不是一张许可证。他绕过这些规定,觉得这些规定既不讲理,又不讲情,除了借机收钱没有别的目的,当然道理也许是有的,但是他既不懂,也不想懂。他就活在這些繁杂的规定中间,侧身闪开或者抬腿迈过去,不触碰也不招惹,过着狭小、受限却十分经济的生活,遛狗要牵绳,过马路等红绿灯,不要随地吐痰,烟头扔进垃圾桶,去地铁站乘电梯,要靠右边,按着地面的黄线排队,排队,总是排队……他想象着乐乐在身边,就好像一个失去了手臂的人在感受自己的幻肢,总觉得那只手还在,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空气。
曾经,乐乐就是围绕着老陈的空气,时冷时暖,时明时暗,时动时静。大部分时候乐乐是兴奋的,因为他一年只有春节那几天才能看见爸爸。一年的趣事,一年的笑话,一年的想哭和想笑……每一年过去,乐乐说话越来越流利,用词越来越准确,话越来越多,在老陈的记忆里,这孩子的成长不是顺滑流畅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突变,在视频里还觉不出来,一见面,像是被敲了一闷棍,霎时又惊又痛,这是我的乐乐?
突然间乐乐就能读能写,识文断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唧唧喳喳不停。小孩脑子转得很快,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中间毫无转圜,老陈跟不上他的思路,他就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又恢复过来,念叨着老陈不知道的那些同学的名字,谁和谁打架,谁是他的朋友,谁力气最大,谁踢球厉害,他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把手机打开刷抖音上的小视频。现在他后悔了,一后悔就想起那个情景,那个最平常最微不足道的情景,乐乐滔滔不绝地说,他假装在听,手指划过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
该后悔的事情多了,其余的都已经遗忘,就这一件记得清楚,反复地浮现,每次拿起手机打发时间,乐乐的声音就响起来,像遥远年代的大地震突然又来了余震,他就在这些余震的间歇中苟活,大部分时候是平静的,却也免不了提心吊胆。那些话语并没有特别的含义,跳来跳去,混杂着一些人名,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琐事,奶奶,爷爷,数学老师,赛虎——赛虎那时候就来了,爪子特别大的黑背小狼狗,将来必定是一条大狗。门打开了,赛虎腾地站起来,它站着也有半人高,激动地来回踱步。
“你就老实拴着吧。”老陈走进来拿一瓶新的清洁剂,赛虎蹲坐下来,用尾巴轻轻地扫地。一辆车接一辆车,红的,黑的,蓝的,灰的,赛虎用它惯常的姿势趴在地上,每个轻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铁链的声响。移动的色块来来去去,胆大的人会凑近来,甚至伸出手来逗逗它,有时候它突然翻身站起,将对方吓得后退几步,它又重新趴下,仿佛乐在其中。赛虎对外界充满着简单而纯真的兴趣,去跑跑,去跳跳,甩掉这根铁链。而老陈一直在忙,天气越好他就越忙碌,越走不开,阳光把他和赛虎锁在这里了。金属的漆面被擦得亮闪闪的,映出一道道人影,座椅的皮革味道,混杂着清洁剂的刺鼻香味,像一整筐烂掉的水果,橡胶水管拧绞出长蛇般的缠绵,扑通一声跌落在地,颤抖着吐出最后两口清水。车主在休息室里坐着等,埋头看自己的手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风尘仆仆,结账时老板娘推销会员卡,拿着计算器帮人计算优惠后的单价,办卡还有两瓶玻璃水赠送。
从车顶淌下来的清水像瀑布,也像眼泪。他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家,见过丧仪上专门雇来替主家哭丧的人,事情一过,立刻喜笑颜开地坐在席面上吃酒,也是排场的一部分。现在那一套是不讲究了,他也不需要谁来替他哭。在干燥的、风和日丽的春天,踩着坚实的水泥地面,周围长满了一丛丛方方正正高高矮矮的楼房,到处明亮无碍,而所有弯曲流动的东西都像眼泪,柔软的眼泪能穿透一切质地,冲破一切表面。皱成一团的塑胶手套,拴狗的铁链,玻璃上待擦干的水渍,丢在水桶里伸展开来的深色毛巾,一切都暗暗地通向乐乐,通向他最后的形状。
四
那天很冷,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车是他借来的。乐乐坐在副驾上,往外走的时候,赛虎追在车后,追出村口,上了大路才停下来,蹲在路边,在后视镜里凝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乐乐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挥手让它回家。寒风卷进来,南方,又湿又冷的风带着棱角,像许多锋利的碎纸片在脸上剐,老陈让乐乐关上窗户。乐乐喜欢玩这个车窗摇杆的装置,一会儿摇上去,一会儿转下来,车拐上一条小道。
老陈记得很多小路,不是近年新修的那些马路,而是本地人才知道的小路,通到山里,通到河边。开到车走不了的地方,停好车,人继续往前走。乐乐走在前头,蹦跳着捡树枝,捡石子,抽打路边的野草,偶然抽出一只受惊的鸟,轻叫一声,箭头似的射向高天。老陈小时候常来这边玩。他觉得,乐乐在家总是拿着奶奶的手机玩游戏,小孩子不能这样,眼睛要看坏了,要出去跑啊,出去玩啊,要接地气。
老人带孩子总是胆子小些。这条人踩出来的小路一直通到河边,老陈告诉乐乐,过去放暑假的时候,他经常来这儿游泳,那时候爷爷奶奶不管那么多,他一跑出去玩就是大半天。他教乐乐用石子打水漂,男孩子这都不会还行?一击三连,快跳到河对岸了,乐乐欢呼起来。第一步,从挑选形状合适的石子开始。
赛虎被铁链拴了一个星期。焦躁了几天,它渐渐地接受了现状,不再见人就兴奋,老陈跟它念叨,“咱们没地方可去呀”。近来天天阳光灿烂,洗车店的生意好,从早晨干到天黑,晚上他只想回去睡觉,盼着明天下雨。北京的春雨,下得这么吝啬小气。给赛虎买的那只皮球,漏了气,匍匐在床底下,捡出来充了气,带到店里,扔给赛虎,让它有个伴。很快,赛虎就发明了一套拖着铁链玩皮球的游戏,精准地把球控制在铁链允许的范围之内,不求人,自己就能兴奋起来。
吃中饭的时候,老陈照例把剩饭倒进狗盆,有一个连着骨头的鱼头,他没在意,赛虎是什么都吞得下去的,吃起来像猪的一条傻狗。他和李同整天都没空休息,匆匆吃了饭就要继续干活。阳光越发炽烈,北京的春天只有短短几天,很快就热起来,来的顾客都穿着短袖,老陈也把长袖上衣脱了,就剩个背心。赛虎在仓库里不安静,来回跑动,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好像要呕吐。老陈和李同正在收拾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用鹿皮拭去水痕,车主站在一旁玩手机,赛虎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走上前,凑近赛虎,老陈没认出是谁,当时喊话隔着一段距离,声音或许记得,脸记不清了。那个在学校门口骂人的保安主任走到仓库门口,身体向前倾,赛虎正在一下一下地使劲向外吐,嗓子里卡了东西。他伸出一只手,在赛虎眼睛前面晃了晃,说:“嘿!这傻狗吃顶了吧?”
这只手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赛虎咬住了,不是咬住老陈手腕的那种玩闹似的轻轻一叼,是实打实地咬住,毫不遲疑地上下闭合,血肉被穿透,齿尖碰撞在一起。他惨叫起来。事情发生得太快,连这声惨叫也是迟了一步。
老陈赶过去,大声呼喝,赛虎不肯松口。他拾起一截丢在地上的橡胶水管,照着赛虎身上猛抽,它还咬着那只手,身体左右闪躲,闪不过挨了几下,终于松开嘴巴,缩进墙角的阴影里,嘴半张着,从喉咙到胸口上下起伏,两只大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
手背上几个深洞,手掌被咬个对穿。老板娘听见动静,慌忙跑出来,陪顾客去医院。等他们走了,老陈又拎起那根水管,走进仓库,把卷帘门拉下来,不开灯,摸着黑,狠狠地打起狗来。打着打着,忽然想到这狗恐怕不能再养在这儿了,怒火更炽,抽得更狠了。
最后,赛虎缩在墙角,发出求饶的呜咽,低低的,细细的,像一个孩子小声地哭。老陈松了手,水管就软软地掉了下去,瘫在地上,像一条腻滑的蚯蚓。狗在浑身发抖,忽然脖子一紧,咳了几下,张嘴吐出一段混着黏液的鱼骨头。老陈坐在纸箱上,喘着粗气,李同在外面敲门,叫他出去接着干活。
那天,他们在河边待到傍晚,老陈跟乐乐讲了他小时候在这里游泳的事,没人教,自己扑腾着,能从河的这边一猛子扎下去,一口气潜到另一头,水草、淤泥、鱼,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水可比现在深多了,清多了,近些年,这条河渐渐变得又浅又脏,水流沉缓,水面上时不时地漂过一些垃圾,塑料泡沫、饮料瓶、一块带钉子的破木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乐乐要独自下河,已经很久没人在这儿洗澡了,除了那天,他向儿子吹嘘,说自己半天就学会了游泳。
事情出在暑假里,天气最闷热的时候,树、草、房子都在蒸腾中颤动,颤动着微微变形。料理完一切之后,老陈又去了那条河边,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夏天水涨了些,河面变得宽而平,浅灰的颜色,是阴天投下来的影子,缓缓地几乎看不出流动,一靠近水边就有淡淡的腥潮味道,柔软无骨的湿泥被踩得吱哇乱叫。
乐乐从这里下水,根据岸边的情况,老陈推测着,从这里下水,往前走,水很快就没到了膝盖,小孩的膝盖;再往前,慢慢地,试探着, 卷起来的黑裤子也沾湿了,水渐渐漫到上半身,脚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石头或者枯枝,身子一侧,半边衬衫也湿透了,纯黑的短袖衬衫,衣服鼓胀着,顺水漂浮起来,像那种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胸口,脖子,来,游起来吧。他托着乐乐,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乐乐的眼睛紧盯前方,不肯把头放进水里,这样学游泳是永远也学不会的;乐乐紧绷着身体,不敢伸展四肢,好像被凉爽宜人的河水牢牢锁住了。
游起来。从这头到那头,此岸到彼岸,还是那条河,又完完全全不是那条河了。他拉开仓库的卷帘门,走出去继续干活。老板娘从医院回来了,把老陈叫进办公室,简单交待了几句,出来时他手里拿着先前脱下来的上衣,边走边往身上套。老板娘也跟着走出来,开始帮着李同干活。
艳阳天的下午,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对老陈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活在深洞里的老鼠,无穷无尽的慷慨阳光并不能使他身心舒展,反而有些瑟缩。到处和暖,透亮,微微的吵闹,丰满的树叶在风中往复摇摆,像一块绿茸茸的毛巾在擦抹灰尘,把空气都擦干净了。头发被晒热了,眼皮被厚重的日光压得低垂,日光或者泪光,差不多,隔着一片模糊,每个孩子都像乐乐。
他走进一家连锁超市,在生鲜区买了一大块牛肉,包装得好好的,最贵的。别的什么也没买,就拎着这块牛肉回到住处。厨房是公用的,沿墙摆着一条长桌,煤气罐放在下面,桌上放着灶台,塑料旋纽上浮着黑色的油泥。最初的火苗是小小的微蓝,继而膨胀成一团橙红的烈焰,从水到火,从北到南,上千公里也像半步之遥。他坐着板凳,守着那炉子,邻居过来,洗菜,切菜,打招呼聊天,他嘴上流畅地说话应答,心里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像隔着玻璃望雨,隔着炉门望火,都在另一边,山的另一边,河的另一岸,看似遥相呼应,其实毫无关联。牛肉渐渐煮出香味来了。他把切成碎块的熟肉捞出来,装好了,带去店里,正好不凉不烫。赛虎依然蜷在角落里,他把狗盆里的剩饭倒掉,把牛肉倒进去,满满一盆,轻轻推到它面前。
“吃吧。”他说,“吃饱了你就该走了。”
狗伸出鼻子嗅嗅。老陈站起来,走到外边,不去看它,院里满地脏水。过一会儿,估摸着吃完了,走进去看,肉还是满满的,没动过。赛虎努力地向后藏躲,一身皮毛融解在黑暗里,仅剩两只发亮的眼睛。
五
狗不能再养在这儿,老板娘说,老陈明白,没多争辩。经验告诉他,告别这件事,越简短越好,越粗糙越好,最好一语带过,从此不提了。第二天,他请了假,租了一辆车,让狗上了后座。上次没带它,它跟着车跑出很远,这次它如愿了。
周末,很多人出城踏青,天气跟昨天一样明媚,洗车店的生意肯定好,李同说不定在骂他。一出城,他就把天窗打开,赛虎兴奋地用前腿扒着椅背,立起身子,脑袋探出去看风景。到处是色彩鲜艳的碎块,拼接成明暗交织的图景,哗啦啦地猛扑过来,热闹春光在车头撞得稀碎。
开出几十公里,觉得差不多了,于是驶下高速,直行,拐弯,再直行,前面有一片围着矮篱笆的苹果园,他停了车,让赛虎下来。那篱笆很轻易就翻过去了,果树还是细小的,未长成,开着晕染过的白花。赛虎很久没出门了,兴奋得呼哧带喘,张开腿在树根上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