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我给郎景和送红包(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连载08)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阎纲散文集《散文是同亲人谈心》日前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

《文艺报》特约李林荣教授为之“品荐”,认为:“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体现了阎纲的文体观,不跟读者见外,不随便拉扯些虚头巴脑的流行话题。阎纲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亲人、友人、志士仁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品评创作、针砭现象、关切民风,涉古论今描准文坛。裸露出的是作者个人的性情和襟怀,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写道:“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我读阎纲,最突出的印象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应读者要求,征得阎纲先生的同意,并增补了因篇幅关系抽下的不少篇章,今起连载《散文是同亲人谈心》一书,赏阅之下,必有所获。

——“读书人”魏锋谨识

本书收录了阎纲散文《和父亲猴年说猫》《孤魂无主》《她夺回失去的美丽》《我的邻居吴冠中》《羊肉泡馍传奇》《五石头记》《雨里盘谷梦中韩愈》《人生三悟》《给铁凝的一封信》《送贾平凹下乡——排场!》《陈忠实的身影》等名篇。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

——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

——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

——李建军

著名作家 阎纲 授权

我给郎景和送红包

文/阎纲

近年来,医患矛盾突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执一端绝对化,更有甚者,拳头唾沫乱飞,扯皮的官司不断。似乎开医院就是为了收红包赚钱,送不起红包只有白白等死。赚病人的昧心钱,太缺德!说什么“不出点血医生不会给你好好治病”。

日前,《健康时报》等报刊陆续表彰医护人员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特别提到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前副院长郎景和大夫,一时间,朗大夫的音容笑貌接连不断地闪现在我的眼前,便想起 17年前女儿手术时的一番争执和感动,我写的《美丽的夭亡》一书中有如下的记载。

阎纲与女儿阎荷

1998年6月,女儿阎荷(咪咪)卵巢癌住进协和医院,我百般焦虑,但在女儿面前百般地平静。

几番风雨之后,咪咪瘦削却清秀,谈吐如常,像是过了情绪关。

很快要手术了,手术的关键呢?大家异口同声说:

“红包!”

我不以为然:“败坏协和名声的事绝对不能做,何况大夫不会收的。”

“你不变着法儿给,怎么知道人家不收?”又强硬地说:“咪咪病倒之后,问疾者纷至沓来,床头堆满鲜花,有人专为手术送来现金,用意非常明显,节骨眼上,千万疏忽不得!”

我遭到亲友们的围攻,静谧的病房里顿时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办好?我说:“问咪咪,叫她拿主意。”

咪咪说:“我把自己交给大夫了。手术大夫一连几个钟头下来满身流汗,辛苦极了,作为患者,不表示点什么过意不去。”微弱的声音中流露出不尽的期盼。

又补充一句说:“要是郎景和大夫手术就好了,他是林巧稚的高足。我读过他的《唉,人呐!》,印象非常深刻。”

枕边一簇簇鲜花轻轻地点头微笑。

手术日期确定,非常幸运,主刀的果然是郎景和大夫!但是,名人重名不重利,无疑为赠送红包增加了难度。再难也得有所作为,女儿说得对,手术的确是责任重大的苦差事,而且要负责到底。

我找到当年在协和做手术时的外科熊世奇书记,这位精神矍铄的退休老人说话干脆:“不可!使不得!”按他的意思,红包的事根本不用费心。老人不无骄傲地说:“我们协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风气,况且郎大夫做过协和医院的副院长。”见我们十分为难的样子,他说:“有了!郎大夫喜欢写作,你们父、母、女都是搞文学的,跟他聊聊创作不很好吗?”

女儿的记性不错,郎大夫擅长随笔写作,我们之间会有不少共同语言,包括世道人心、潜移默化、义理辞章、作家官司、文苑轶闻等等。

我和刘茵走向郎大夫的办公室。我的兜儿里埋伏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含亲友们送来的现金,左手紧握,时刻准备着。

郎景和是林巧稚的学生,林巧稚的油画像挂在办公桌的上方,举目可见。办公桌堆满了中外医书而且垒得很高。不间断的电话铃声,但是文学的话题显然吸引了这位外科专家大忙人。他对报告文学更感兴趣,恐怕与作家理由写过《她有多少孩子》的林巧稚不无关系。

我说:“你的《唉,人呐!》我女儿印象很深,我们家里,她是您最早的读者。”

郎大夫说:“我是动刀子的,也动笔,做过的手术和发表的文章都不少。”

“您怎么喜欢起写作?”

“我小时就想当作家,未能如愿,到了协和,工薪一族,上班下班,骑车撞车,引发了你女儿阎荷说的那篇短文《唉,人呐!》,发表之后,有了反响,于是,关于‘人’的话题便在我的笔下逐渐生发开去。”

“关于文学,你一定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他又去接电话,然后不假思索地急于回答道:“鲁迅本来是学医的,他说,我解剖别人,但更严厉地解剖自己。一位患者问我问得好:‘你能切除人身上的毒瘤,能切除人灵魂里的毒瘤吗?’我回答说:‘能,但不能光靠外科大夫,而是要靠全社会做这个更难、更大的手术’,这也就是我关于‘人’的话题。”

我的手一直揣摸着那包不算菲薄的信封,该出手时就是出不了手。郎大夫埋头写字,突然站起来,把签好名的新书《一个医生的哲学》递了过来,我只好抽出左手,双手接过。我们告退。

我受到无情地谴责:“不相信手里捏着钱送不出去!”“咪咪你看……”

女儿让大家静下来,然后从枕头下抽出病痛中如饥似渴阅读过的《一个医生的故事》,指出几处文字让我读给大家听:

1998年7月,女儿第一次手术出院

将近七个小时的艰苦努力……哦,周末了,妻儿要等我吃晚饭……家属们千恩万谢。“你老可是救命恩人……”又递上厚厚的信封,这更是万万收不得,好说歹说地将他们请出了门。北风呼号,严寒刺骨,我拉紧了棉帽,顶着风一歪一拐地蹬着……

我曾坦诚地告诉年轻医生,医德和名誉不仅在于营造,也在于维系——医生有时得保护自己。医病或手术常有吉凶未卜之事,非分的交易是危险的!病人来自社会,各式各样。对于医病应一视同仁,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亦无远近亲疏之别;对于交往,则不可不谨慎为之。

病家和医家都不应该将“红包”看得太重,大夫更应该看重的是自己的责任,以及对病人的诊断和治疗结果。关于此,我很赞赏医生这样和病家的对话:病家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这样心里不踏实。”大夫说:“你这样才使我不踏实。你是想让我踏实地做手术,还是不踏实地做手术?”病家无言。

儿子阎力打破沉默,说:协和医院住院处挂着一张告示,题目是《致病人及家属的公开信》,其中有这样的话:“为了加强医风医德建设,保持和发扬我院优良传统,再次恳请您不要向我院职工赠送钱物,同时希望您对我院所有工作人员廉洁行医的情况进行监督。”

众无言。女儿表情复杂。

手术9时开始,14时做完,15时推出,《文艺报》的同事和亲属十多人等候了8个多小时。

大夫说:“瘤子很多,像一串串珠子。但手术很漂亮……”

6个小时的手术完毕后,已经下午3点,郎景和大夫还不曾吃午饭。临吃晚饭前,他出现在女儿的床边,左右打量后抚慰说:“情况不错!好好养着!”女儿发出微弱的心声:“多谢!多谢!”她没有觉得“心里不踏实”,郎大夫呢?满意地点头微笑,想必暗自庆幸他的又一次成功的“心里踏实”。

此次手术剥离困难,历时很长,但很漂亮,协和医院把全程录像提交培训班作教材,后来发现音像门市部将其制作成光碟教材出售。

在女儿的建议下,我将一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申请表递给郎景和大夫,说这是我送你的“红包”,我愿作介绍人,请您收下。

读《一个医生的故事》,郎景和说他也收过“红包”,吓了我一跳,原来,他收到的“红包”是患者“三十多年未辍的贺年片”和“病人给我缝制的鞋垫”。

医学教授袁钟说过,一个人找你看病,把所有隐私告诉你,把衣服脱光了让你检查,把所有痛苦告诉你,把生命都交给你,这种人是仅次于神的人。因为“爱”才有了医疗和医院,如果把这个精神泯灭了,就不再叫医疗,那叫交易!

又说:为什么协和的妇产科主任郎景和,告诉他们科室医务人员每周必须读一本专业以外的书?就是为了扩大知识面,学会和人打交道,不能只和疾病打交道。

郎景和现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1984年10月27日,雨夜。阎纲在地安门《小说选刊》编辑部。同时编《评论选刊》立志当“选家”,殚精竭虑,扶持有锐气有才能的作家、评论家。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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