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专栏◎可怜无定河畔骨
著名作家厚夫授权 专栏
可怜无定河畔骨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唐代诗人陈陶的边塞诗《陇西行》,是陕北地区历代战争残酷状态的真实写照。无定河是陕北的一条大水系,它自鄂尔多斯高原汇聚而成,流经支离破碎的黄土丘陵,形成了开阔的河谷地带。在历史上,中原民族抗御游牧民族的许多战争就在这里展开,著名的如北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期间的宋夏永乐大战。古永乐大战发生在宋夏争夺的第二个阶段——北宋主动反攻西夏时期。这次战争就是在无定河畔的古银州城附近永乐城爆发的。我沿着无定河川溯源而上,寻觅着那些黄土群褶襟之间早已被岁月遗忘的历史。
六月的一天清晨,汽车从陕北绥德县出发,沿着平坦开阔的无定河川行驶在绥榆公路上,过了米脂县城,当走到一个叫鱼河峁的地方,向西望去可以看到无定河西岸一处山坡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些散漫的土城墙垛。有人告诉我,那便是古银川城的城垣了。虽早已坍败,但仍能瞧出些眉目来。
我弃车而下,蹚过浑浊的无定河水,来到了横山县的党岔乡党岔村。党岔村与榆林市的鱼河堡隔着无定河遥遥相望。《五边考》载:“鱼儿河,榆林转输之要道也,其西北有乱峰墩、野猪峡,乃直冲鱼河之径。寇入鱼河,则榆林、绥德断而为二矣,故防御最急。”鱼河堡也一直是战略要地。再涉过一条叫党岔河的清澈见底的小溪,便可见一座形势险要的土筑古城,它充分利用地形,城墙缘河傍沟而行,从平地蜿蜒爬上一山峰,高耸入云,气象雄伟。由于这里北邻沙漠,时常干旱,大部分城墙都是筑在河旁台地和坡梁山峁之上,时越千年,有些地方虽已坍败,犹巍然屹立,保持着当年挺拔峻伟的风貌。
在无定河中游和毛乌素沙漠与黄土高原的分界线上,无定河在东北两公里处收拢了榆溪河后从城东面向南流过。远远望去,无定河与榆溪河的交汇口处,其上为一眼望不到边的涛涛黄沙,地势较为平坦,黄沙里零星地点缀着塞上柳和一些红杆水柳;其下为黄土高原,仿佛一张揉皱了的黄泥布,尽是破碎地面,纵横沟壑,起伏的丘陵。这些景象容易让人联想到高原上那些朴素、憨厚的老人。再往下看,无定河谷则一水径流,开阔的河谷地带田畴鳞比,庄稼长得郁郁葱葱。由于河水的下切,河谷两旁山岭巉岩裸露,形成了高不可攀的峭壁和陡坡,这就自然决定了南来北往的交通干线只能沿着河谷进行。无定河川不仅是今日西包线的通道,也是古代北方草原民族进犯关中,中原农耕民族抵御进犯边疆的敌人的重要通道。自秦始皇令蒙恬率30万大军北击匈奴以来,汉民族和突厥、党项等许多少数民族在这一带打过无数场战争。
银川古城东濒无定河,南临党岔河,北有焰火沟,西为北庄渠沟。而党岔河之南、焰火沟之北、北庄渠沟之西分别是岹山、冯家山和驻马梁。它现有群山拱卫,又有河沟为堑,居高临下,如建瓴之势,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垒。可见在冷兵器时代,兵家们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谋选良址,来确保作战的万无一失的。更重要的是,银州城扼要两河之会,具有重大军事价值。
仔细俯瞰全城,但见形状貌似菱形,有上、下两部分,上城是一个自然的小山岗,下城是一片河旁冲积平地,城墙夯土板筑,夯层清晰。西面和北面各残留瓮城基址一处。东面和南面城墙的部分段落早遭破坏,现一部分为建筑物所压。但整个城址轮廓是完整的。城东南部地势最低,在党岔河边;城西北角最高,在小山峁的顶峰。两者相差70多米,城虽小而落差如此之大,可见它的峻险程度。现城内住几户人家,其余均为耕地。古城的街道不得而知,城内西北角一块宽敞的平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瓦砾堆,有砖、瓦、石条等建筑材料,可推断这里是一处大型建筑的遗址,也可能是将军的住所。此处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城内城外,无定河、榆溪河两河汇合以及更远处历历在目。
我叩开一孔在古银州城址里面的窑洞的门,里面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正在用早饭,忙着招呼客人们坐到炕上。环视四壁,家里只有几件旧家具,等他们吃毕早饭,我与老汉聊了起来。老汉有70多岁了,翘一把山羊胡,姓李,很健谈。当我问到这是什么地方时,老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暗自想,这位老人兴许是李元昊的多少代后裔,可对自己祖先的历史一点也不了解,有的只是十分模糊的传说而已。
其实古银州城的历史和北宋与西夏之间永乐城大战的情况,我也是查了许多历史典籍才挖出来的。我只能透过发黄的书页,在时序的长河里搜寻那属于往昔的岁月。
银州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南北朝时期,初以产良马而得名。《元和郡县志》载:“周武帝保定二年(公元562年),分置银州,因谷为名。旧有人牧骢马于此谷,虏语骢马为乞银。”唐代在此设“银州监”,牧养军马。唐朝末年,东迁银川平原一带的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应朝廷之邀参加了镇压黄巢起义军的战争。由于勤王有功,授夏州节度使,赐号定难军,统银(今米脂县西北)、夏(横山县西)、绥(绥德县)、宥(靖边县)、静(米脂县西)五州之地。其后又从李克用攻拔长安,封夏国公,为唐藩镇赐李姓,遂世代以李为姓氏。到五代十国时期,党项族的活动范围已经从陕北北部扩大到河套地区,并向河西走廊扩展。北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党项族首领李继捧归附宋朝,宋太宗赏赐银钱和绢帛,封彰德节度使。端拱元年(公元988年),宋太宗又赐李继捧以宗姓,给改名叫“赵忠保”,又给了他大量金器、银器和锦彩,要他忠于赵宋皇帝。李继捧虽然归附宋朝,李继迁是银州防御使李光曮的儿子、李继捧的族弟,他在契丹贵族的挑拨下,经常在陕北横山一带进行掠夺,闹得鸡犬不宁。他实力渐渐强盛,开始自称夏国王,定都兴州(今吴忠市一带)。辽国在北汉政权瓦解后,想勾结党项贵族来夹击北宋。雍熙三年(公元986年),辽朝册封李继迁为夏国王。端拱元年(公元988年),宋朝又拉拢李继迁,赐名“赵保吉”,并授以银州观察使,但他叛服无常,主要在陕北、宁夏、甘肃一带活动。尤其是以银州为根据地的横山地区,是他的起家之地,他们一家世居银州笼络民心,这一带的百姓多向李继迁。李继迁死后,他的儿子李德明继位。此时正是宋辽之间关系最紧张的时刻,宋廷为了全力对付辽国的威胁,对党项只能采取笼络的手段,宋真宗封李德明为平西王,授以定难军节度使的虚衔,并在保安军(今志丹县)设置榷场,开放贸易。德明死后,子元昊在公元1032年继位,他“小字嵬理,性雄毅,多大略,善绘画,圆面高准,晓浮图学,通番、汉文字”。他是位已经汉化的党项领袖。他尽并甘州回鹘(今河西走廊裕固族)、突厥、诸羌等部落,逐吐蕃,据有今青海、甘肃、陕西、内蒙古、宁夏五省区交界地带,“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于公元1038年(宋仁宗宝元元年),正式脱离宋朝,迁都兴庆(今银川),建元称帝,国号大夏,史称西夏。西夏南境与宋朝的丰、府、麟、延、鄜、环诸州相接,西邻天山回鹘,北与契丹相界于阴山,西南与吐蕃相界于青海湖及析支河曲(即黄河河曲)。从疆域上看,全国只有二十多州,远比北宋、辽国和吐蕃小。但由于吐蕃王国当时已分裂,走向衰落,宋辽两国又忙于战事而无暇北顾和西顾,所以西夏得以利用这种形势从容发展。
李元昊的父亲李德明曾戒子说:“吾久用兵,终无益,徒自疲耳。吾族三十年衣锦绮衣,此圣宋天子恩,不可负也。”而李元昊则说:“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当王霸耳,何锦绮为?”李元昊在当皇太子时刻意打扮,“衣白窄衫,毡冠红里,冠后垂红结绶”。除了“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之外,还常常对积弱的北宋发动掠夺人口、财物的战争。他曾多次扬言“所得俸赐,只以自归,部落实繁,穷困颇甚。苟兹失众,何以守邦。不若习练干戈,杜绝朝贡,小则恣行讨掠,大则侵夺封疆,上下俱丰,于我何恤”!因此,他在称帝后,即废除了与宋的和约,以更大的规模向北宋发动进攻,为宋王朝的一大边患。早在李继迁时期,西夏就利用伪诈求和机会,得到了在战争中未能得到的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为其进一步扩张领土创造牢固的根据地。到了李元昊时代,陕北地区除府、麟、鄜、延几州宋朝控制之外,其余的尽陷敌境。于是,不息的战火熊熊燃烧于陕北大地。
陕北位于宋夏交锋的最前沿,它既是西夏苦心经营的大本营,又是南犯关中、进攻中原的最便捷的地区。倘若陕北一失,西夏的铁蹄可东渡黄河,长驱南下,直逼汴京;又可直踏关中,东破潼关,危及社稷命运。因此,对北宋来说,鄜延、麟府分别是关中、河东地区的屏障。鄜延、麟府一失,必定导致关中难守,河东危急。关中、河东若发生不测,北宋的政治中心开封将受到巨大威胁。因此,在整个宋夏战争中,北宋对鄜延、麟府地区的防御一直给予高度重视。宋仁宗以后,韩琦、范仲淹、狄青、曹修、郭达、韩绛、种师中父子、沈括、吴玠兄弟及府州佘家,无不从事防御西夏的战事,修筑了大量的城寨,进行重点防守和经营。
先是西夏大举进攻陕北的鄜延、麟府地区,北宋政府调兵遣将,积极防守自卫。李元昊经过一系列的战争准备后,进攻北宋的第一个目标便选中了鄜延地区的中心——延州城(今延安市)。宋军兵败三川口,延州北面和东西400里藩篱尽破,边地危机给一贯麻木不仁、骄傲轻敌的北宋政府以很大的震动,充分认识到了这场战争的严重性。从这时起,北宋才调整边帅人选,积极备战,增募兵员,收括战马,遍修城池。由于边帅韩琦等人的好战,面对西夏的猖狂进攻,宋军也曾经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正面迎敌战役,结果一败于好水川,二败于定川堡。此后,宋政府便完全采纳主持鄜延路军事的范仲淹所主张的守势,不轻易向西夏发动进攻了。范仲淹认为宋军首先应做到本身防务的巩固,待军队训练精齐、战斗力有一定加强时,再图进攻;而且进攻的第一步是先进取绥、宥,占据横山一带战略要地,以杜绝或削弱西夏的侵扰活动。他首先在鄜延地区大力整顿城寨,据险隘,扼要冲,为固宋之计。尤其是派名将种世衡修延州东北200里的清涧城,“右可固延安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在修清涧城时,西夏军队屡次急争,均不能胜。鄜延路在范仲淹、庞籍知延州时修筑了大量的城堡,把南边战线推向志丹、安塞、子长一带。麟府地区的宋军也在承受西夏频繁进攻压力的同时,仍在一些战略要地修筑城寨,有力地阻遏了西夏的进攻,并收复了西夏攻占的部分土地,稳定了边地的局势。北宋政府便把筑城防御的扩展抗夏战略推广到沿边各路,为取得抗夏战争的初步胜利奠定了基础。
经过30多年的努力经营,北宋的国力逐渐增强。尤其是王安石的“熙宁新法”,求富图强,逐渐扭转了北宋长期积贫积弱的局面,国家经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富实状况,军队的战斗力也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强。经济、军事力量的加强,为北宋反击西夏的战争做了准备。这一切表明,古银州城附近永乐大战时代的到来,因为北宋军队的兵锋已经直接指向无定河流域尚未收复的地区,而这一地区,恰是李元昊的世居之地,恰是控扼西夏的最佳位置。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血气方刚、锐意恢复失地的宋神宗继位之初,清涧守将种谔偷袭绥州(今绥德),设计俘虏了西夏的监军嵬名山,得众4万,竟一举克定绥州,占据了这一控制无定河川与通往河东道路的军事重镇。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宋神宗任命五路军队出师,向西夏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企图一举消灭西夏。此役尽取河南诸州,围灵州城,后因缺少物资退兵,为夏军所袭,所得诸州皆失,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但宋军也在鄜延边境地区攻取了米脂(今米脂县城)、浮图(今子洲县城西张家寨村)、寨门、金汤(今志丹县西洛河川北岸金汤城村)、义合(今绥德县东40里义合镇)、吴堡(今吴堡县北老城址)等城寨。
宋军既不能一举灭夏,遂改变策略,决定夺取西夏占领的横山地区。横山,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七“绥德州”下云:“横山,朔方大碛也。”又说:“今延绥边有山崖高峻,连延千里,即横山也。”横山因其横亘在陕北北境而得名,又因秦长城由岭脊通过,亦称长城岭。山岭由西向东大致横亘在今定边、靖边、横山县之南,今吴起、志丹、安塞、子长县的北境,是无定河、延河、清涧河的分水岭。山脉西高东低,海拔在1500—l900米之间,为波状起伏的黄土丘陵地形,由于黄土被雨水浸蚀,长期的水土流失,形成了山大沟深和沟壑纵横的特点,给交通带来极大不便。横山南邻鄜延,北面灵州、兴州,居高而下,既可利用山险屏障,扼要防守;又可据此高垒,直捣敌营。其次横山地区是西夏开国之前封袭之地,自唐末五代始,到宋神宗年代,历经百年经营,这里居住着众多的党项部落,宋人称之为属户蕃部。他们民风强悍、勇敢善战,熟悉当地环境,范仲淹在知延州时给朝廷上疏说:“惟横山一带蕃部,东至麟、府,西至原、渭,二千余里,人马精劲,惯习战斗之事,与汉界相附,每大举入寇,必为前锋。故西戎以山界蕃部为强兵,汉家以山界属户及弓箭手为善斗,以此观之,各以边人为强。”山界属户蕃部的倾向,对宋、夏双方军事力量的影响都很大,双方都尽力争取。西夏每次入侵,都要引诱和驱掠汉界属户蕃部进入西境,而北宋的边将范仲淹以来,如种世衡等“专务整缉蕃汉属户弓箭手”。同时横山地区有较大面积的良田沃壤,是西夏南犯的“聚兵就粮”之地。
早在李元昊建国称帝之初,时任鄜延、环庆副都部署的刘平在给宋仁宗的《攻守之策》中就阐述了对横山地区战略地位的看法,他认为北宋当时能与西夏“限山为界,使德明远遁漠北,则无今日之患”,他提出了“收复洪、宥,以山界凭高据险,下瞰沙漠,各列堡障,量以戍兵镇守,此天险也”的建议。范仲淹知延州期间,也曾设想“渐复横山,以断贼臂”的战略。收复横山几乎成了边将们的传统见解。到宋神宗元丰年间,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知延州沈括和他的副手种谔为本路制订了一个宏大和积极进攻的计划,即先修葺银州城,再迁宥州到乌延城(夏州西南),然后修筑夏州城(今靖边白城子),造成鼎立之势,以包围被西夏占据的整个横山地区。沈括说:“臣等历观前世戎狄与中国限隔者,利害全在沙漠,若彼率众渡漠入寇,则彼先困。我渡漠进攻,则我先困。然而西戎能长久为患者,以漠南有山界之粟可食,有山界之民可用,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今若能使漠南无粟可食,无民可使,无水草险固可守,彼若羸粮疲师绝漠而南,顿兵沙碛,仰攻山界之坚城,此自可以开关迎敌,以逸待劳,去则勿追击,击则惜力,治约之势在我,而委敌以空野坚城之不利;又山界既归于我,则所出之粟可以养精兵数万,得虏之牧地可以蕃战马,盐池可以来四方之商旅,铁冶可以益兵器,置钱监以省山南之漕运,彼之所以亡者如此,我之所以得者如此。”种谔在元丰五年五月被召入朝,向宋神宗谈起经营横山的必要和实施步骤时说:“横山亘袤,千里沃壤,人物劲悍善战,多马,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恃以为生,其城垒皆据险隘,足以守御。兴功当自银州始,其次迁宥州于乌延,又其次修复夏州,三郡鼎峙,则横山之地已囊括其中,又修盐州以据两地之利,如此,横山强兵、战马、山泽之利,尽归中国,其势居高俯视兴、灵,可以直覆巢穴。”
此时,宋军沿无定河北进,攻取了银州。大诗人苏轼得到捷报后,即兴赋诗《闻种将军谔破西贼赋》:“闻说将军破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宋神宗看到沈括和种谔的奏章后,批准了重修银州城的计划,并派给事中徐禧和内使李舜举等人前往鄜延审议此事。徐禧的出场,给后文叙述的永乐保卫战的失败埋下了伏笔,他是皇帝的特使,可以颐指气使,可以违背军事谋略随意地指手画脚。徐禧这个人,“为人狂疏而有胆气,尤喜言兵,以为西北唾掌可取,但将帅怯懦耳……禧素以边事自任,故上遣往经画之”。徐禧志大才疏,多有战国时赵括和三国时马谡的形迹,可惜急于决战息兵的宋神宗竟轻信了一个内臣的话,委其重任。
徐禧到了陕北境内,自身无谋略,又不实地考察,便盲目武断,认为银州城形势不便,他给皇帝打报告道:“银州虽据明堂川(今榆溪河)、无定河之会,而故城东南已为河水所吞,其西北又阻天堑,实不如永乐之形势险扼,请先城永乐。”知延州沈括原先力主在古银州城修筑城堡,可在徐禧的争执下,他只好附和了徐禧的意见。至于沈括作为一路统帅不坚持己见,助长徐禧蛮横孤行之气,导致永乐城保卫战的失败,他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史学界众说纷纭。那是后话了。宋神宗下诏批准了徐禧修筑永乐城的计划。鄜延众将中只有种谔反对,当他从京师赶回陕北时,发现计划有变,竭力陈述意见。徐禧此时飞扬跋扈,岂肯听他苦心忠告,指责种谔胆小怕死。为了排除异己,他还上书皇帝告了种谔的状,宋神宗只好让种谔留守延州(今延安)。于是,徐禧和沈括率八九万部队浩浩荡荡地向无定河川进发了,沿途服务的役夫也撒下十几万人。
永乐城,《宋史·地理志》载:“即永乐川筑新城,距故银州二十五里,前据银州大川,赐名银川寨。”《陕西通志》载:“银川寨,在(米脂)县西六十里……即永乐城。”它原叫永乐埭,距古银州城二十五里,在米脂川西,宥州东,北连无定河,两面崇山峻岭,道路仅通车马,是北宋与西夏的边防要地,它是种谔在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率军队收复的,并在那里筑了寨,以此作为拔取银州的据点。
徐禧率兵到了永乐埭屯扎,驱使民工与兵士昼夜施工,不过几十天,便修成了永乐城。大将高永亨说了句“城小人少,又没有泉水,恐怕守不住”的话,徐禧便以为他动摇军心,把高永亨绑了押送延州监狱。他为了邀功受赏,给皇帝写了奏章:“已定永乐下埭作寨,地形险固,三面阻崖,表里山河,气象雄伟。八月甲戌兴工,凡用工二十万。新城去永乐上埭八里,故银州二十五里,米脂寨五十里。永乐尽以小川为名,城前正据银州大川,乞赐名。”宋神宗喜滋滋地提笔赐了“银州寨”三个大字。
西夏主谅祚得知宋军在永乐埭筑城的情报后,猜出宋军的意图,永乐的得失对西夏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因此,他在国内采取十丁抽九的方法,火速调集30万大军,由叶悖麻、咩讹埋等领六监军司兵南下争夺永乐城。
当边民把这十万火急的军情送给徐禧后,他不做任何分析,不相信边民的情报,还说:“如果贼兵来了,是我立功的机会到了!”他手执宋神宗所赐的黄旗,对将士说:“你们如果立功,要比攻打米脂城时的犒赏多一倍!”这个刚愎自用的庸才,还害怕沈括争了他的头功,打发沈括去守绥州。本来将士作战,得首级者为功,这是边防上的惯例,可徐禧却改为不以杀敌论级,而是破敌后均赏。这个没有一点军事才能的皇帝宠臣,他完全是按图索骥的稚拙方法。
没过多久,西夏军队就直扑沙漠南下,来到了无定河川,大队人马围困永乐城,又派一支军队袭击沈括驻守的绥州,以牵制沈括援助永乐城的行动。本来,在敌军围城之初,许多高级将领都主张乘敌脚未稳之际,冲破敌人的行动。身经百战年逾古稀的老将高永能说,应该先打敌人的先锋部队,先头部队一败,整个敌气顿丧,必败无疑,若我们迟疑不定,那后果不堪设想。作为皇帝钦差的徐禧,不虚心听将军们的苦口良言,反而叱责老将高永能当机立断的意见:“尔何知!王师不喜不成列!”气得高永能拊膺长叹。等敌骑把永乐城团团围住后,徐禧命令大将曲珍把城中兵士带到河谷里布阵,他一手执着黄旗,一手握着宝剑,坐在城墙上观战。西夏军队用5万人阻挡宋军的布阵进攻。徐禧又传令调选尖兵往上冲,拉开口子,可敌阵像铁板一样丝毫不动。打了几个回合,西夏军队全部压了上来,徐禧挑选的尖兵不敌回奔,宋军像退潮一般全线崩溃了。曲珍在城外叩门,建议徐禧火速派一支人马偷偷绕过西山,直插敌后,偷袭他们的后营,这样敌军必乱,这是攻心的战法。徐禧紧闭城门,不听曲珍苦求。曲珍没有办法,只好再一次突进敌阵,收罗冲散的士卒15000人。骑兵们都丢弃马匹,沿着高崖退回城内,徐禧气得浑身冒汗。
宋神宗看了沈括十万火急的奏报后,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乱了头绪,他一方面火速传诏,要四方将领领兵解围,一方面密诏让徐禧弃城。这时为时已晚,沈括和环庆路李宪的援军都被夏军阻在路上,前进不得。种谔由于与徐禧有隙,不发兵解围。西夏军队把永乐城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无法把外面的讯息送进去。
本来永乐城依山无水,不是合适的守战之地,城中数万兵士的饮水全靠无定河水,守军建了水寨,在无定河上垒起14口水井,供应全军。夏军便用重兵夺了水寨,断了城中将士的水源。曲珍率将士们一方面昼夜血战,一方面加紧挖井。由于城中缺水数日,所挖之水仅能供给将领,士卒渴死了一大半,那些不死的纷纷争喝马粪汁。此时的给事中徐禧,怀里揣着烧饼,每日往来巡城,或亲自用弓箭、石块远击敌人,困了则在士兵中间假寐一会,全然失去了往日趾高气扬的风采。就在这样饥渴难忍、疲惫不堪的情况下,全城将士仍奋勇杀敌,西夏人死尸如山。老将高永能和大将曲珍又一次恳求徐禧招募勇士,弃城突围。徐禧到这时仍执迷不悟,反而指责曲珍的行为。
永乐城的军民在干渴如火的疲惫状态下苦战了七天。第七天的夜里,天降暴雨,西夏军队士气高昂,四面猛攻。守城将士饥疲不堪,无力御敌,到半夜,城被攻破。自徐禧以下“将校死了数百人,士卒和役夫死了近二十万人”,斯为悲也!老将高永能本能在儿孙的掩护下突围,但他不肯,说:“我与西夏人前后打了几十次仗,从未败过。今年七十岁了,皇上重恩无以得报。现在我虽已幸免,可那些死难的将士们又怎么办呢?你们听着,这里就是我为朝廷效忠的归宿之地了。”他又跃马冲进敌阵,壮烈地牺牲在战场上。唯有鄜延路副都总管曲珍率几十人逃回米脂城。敌人追到米脂城下,方才返回。
就这样,永乐城断送在一个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的皇帝宠臣手里,永乐城数十万将士成了冤魂野鬼,在鲜血濡湿的泥土下呻吟;就这样,神宗年间刚刚开创的局面遭到严重挫折。宋神宗听到前线传来凶信后十分震惊,顿时泪流满面,连饭也吃不下去。第二天早朝时,他又面对群臣号啕大哭,没有一个大臣敢正视他。殊不知永乐城的失败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的用人不当白白断送了数十万将士的生命。宋神宗无形中担当了这场悲剧的幕后导演者。战国时期,赵国由于起用了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将军赵括,结果连国也让灭了。三国争雄时期,智谋超人的诸葛孔明马失前蹄,错用参谋马谡捍守街亭,结果满腹经纶的马谡套用兵书战术,有了街亭之败,从而使得诸葛亮北伐中原的壮志付之东流,而演出了一场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戏流传千古。这种例子举不胜举,用人不当、庸才误国,这在专制的封建王朝比比皆是。
宋神宗随后处理了永乐城保卫战中作战不力的官员,以坐始议城永乐和救援不及时的罪名,把龙图阁直学士、朝散郎、知延州沈括贬任均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以斥候不明和未能审时度势处理战机的罪名,把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怀城防御使、鄜延路副都总管曲珍,降授皇城使、鄜延路钤辖兼第一将,后又在枢密院力议下,贬任延州照管守备;同时,还把推荐徐禧的重臣吕惠卿贬为通议大夫、知单州等等。
永乐大战虽以北宋的失败而告终,但北宋要进攻西夏、收复横山的形势已不可逆转。后继的边帅在总结前鉴的基础上,提出了进攻西夏的新方案,即实行浅攻近取、步步紧逼、“据形胜以逼夏”的办法,渐次达到收复横山的目的。到宋哲宗时,北宋收复了横山大片土地,宰相曾布称之为“非常之世之功也”。边境线随之大幅度北移,宋大致控制了今陕北东部地区、西部横山岭脊以南地区,取得了进攻西夏的巨大成就。那是后话了。
我离开了古银州城,又按图索骥,到无定河川25里的永乐城凭吊了古战场。古战场永乐城早已荡然无存,成了一片茂密的庄稼地了。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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