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羲的穴树集合观，深渊

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第一个提出皮穿支和穴位一一对应关系的人，但是我现在迟疑了。因为我刚刚知道了台湾陈太羲先生提出的穴树集合观。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直到这几天，我才知道陈太羲。因为我不是中医圈的人，我了解经络穴位实质研究的方法，就是打开中国知网，输入“穴位实质研究“等类似的词语，然后找近二十年的文献。看了好多好多篇，隐隐约约记得有篇文章提到穴树，但放过去了。

直到有一个中医大师告诉我陈太羲这个名字，把一个图片发给我。陈太羲这个名字，就刻骨铭心了。这个图片就是这个。如果一个显微外科医生看这个图，不看内容，只看图片，第一眼就是说这是皮穿支示意图。

但是，陈先生的年代，没有皮穿支这一个概念，没有西医去研究使用皮穿支。陈先生完全通过对中医的解读，就把这个图这样画出来，这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那时，没有人研究皮穿支是如何穿过筋膜，没有人研究皮穿支穿过筋膜后是怎么分支的，没有研究皮穿支的分支血管链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研究血管壁上的神经是什么，血管的律动规律是什么，等等，这些今天西医教科书里面的内容，那个年代的陈太羲先生不可能知道，但是他通过对中医的理解，就猜测到这个图。真的是高人。

今天，这些知识是本科课程里面稍微深入一点就讲到的内容。当然，知道这些知识是一回事，拿着到在真实的活人身上划开看看是另外一个事情，如果不在真实的活人身上看血管穿过深筋膜，很难想象穴位是什么意思。在福尔马林泡了很久的身体上，皮穿支血管就是一个结缔组织。肉眼看，无感觉。

我仔细读了一些陈太羲的内容，其中中医部分非常深刻，是传统中医的大家。但是西医的解剖学方面欠缺还是很大的。历史的局限，真的让我为陈先生遗憾。处在今天的西医科技条件下，很容易看到陈先生的缺陷。

第一，他没有想象到皮穿支和血管的对应性比他画出来的还要高，也没有想到皮穿支解剖变异等等。所以，没有办法解释阿是穴和奇经八脉。他也不知道皮穿支之间会形成血管网，所以把皮穿支的源动脉当做经脉。实际上显微外科医生会直觉的把皮穿支的侧枝血管链当做经脉。这提示我们要深入的理解西医的解剖生理，不要满足于简单本科教材的人体解剖生理。

第二，他没有去发明新的概念。皮穿支的概念是西医的概念，当然西医没有告诉他，中医不可能发明一个新的西医概念。如同我一样，我也不可能创新出一个中医的内部的概念。每一个学科的概念，都是这个学科“范式”的精华，实际上皮穿支的概念，是经历过近百年才逐渐出来的。中医是一家人，医是一家人，一家人说一家话。两家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显然，没有皮穿支的概念就无法从“认知”角度来思考。这提示我们要勇敢的创造新概念，所以我觉得我提出的angioholisty是对的。

第三，没有辨析动脉和静脉，这就是出入的概念。他没有想血管动脉流入过去，怎么回流哪。血管在里面怎么分支哪，血管会怎么运动哪，等等，血管生理的内容并不多。这提示我们中医的概念有很多，要一个一个的对应到西医去。对应过去的概念越多，西医的思考就越深刻。

第四，他不熟悉神经，所以无法理解穿过筋膜的裂隙结构中，到底有多少血管，到底有多少神经，到底有多少神经血管一块并行，感觉神经、运动神经、交感迷走神经是怎么走。所以，只好提出集合观。人类理解有一些基本原则，一个是一元论原则，一个是简单化原则。神经和血管混在一起讨论就违反了这两个原则，容易模糊掉焦点。

第五，没有把格物进行到底，在发现皮穿支与穴位的对应性的时候就着急继续往前走，不得不姑息性的提出哲学性的集合观。一门学科，实质内容突破不下去的时候，学者走投无路，有时候就去发掘内层的规律，以其通过规律的把握来预测，增加使用性，方便与临床应用。这一点，在中医研究者里面特别突出。因为中医本身就有很强的哲学思辨性。一旦中医研究者开始积极发展哲学性，那么，对这个研究者而言，问题就近似解决了。而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可能就急于创立理论、应用于临床，这样就相当于实质研究工作的终结。

提出一种理论，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我了结。实际上，穴位皮穿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纠结于有啥用，也纠结于为什会这样散乱。所以，就思考了很多语言、思维、文化方面的问题。

我现在越发认识到：皮穿支穴位的研究，没有终点。皮穿支和穴位的重合是一个起点，是一个谜题。研究，是解答谜题，而不是其他。

总之，我研究了一下陈太羲先生的集合观，感觉陈先生如果出生在今天，真的是了不起的人物，前四点的障碍都是客观的西医的时代问题，现在已经不存在。在今天丰富的西医的内容下，中医针灸的秘密会解开很多。

但另一方面，第五点也让我觉得陈太羲先生也可能把中医带入到更加玄学的地步，如同现在很多的研究者一样，用一个更复杂的理论替代本就说不清的中医理论。

我觉得，真正的重大课题，不要急于总结自己的认识，要保持疑问、怀疑。不要去消灭问题，要去拥抱那些质疑的人、提出尖锐问题的人。

也突然想到，谜题就是深渊，就是那个“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里面的深渊。深渊也是一个洞，一个窟窿，一个穴，阴森森的感觉。

如果站住海边的悬崖上眺望大海，或者站住雪山上远望草原肯定不会有深渊这种黑森森的感觉。深渊要点在于黑，看不清。因此，凝视深渊就是研究穴位。

对中医人来说，穴不是深渊，是已知的东西，是有很多说法、很多内容的东西，所以，中医人没有凝视深渊的感觉，只想告诉大家这个深渊在这、有用。但是对西医来说，要么穴位不存在（深渊不存在），要么就是一个深渊，无从知晓深浅、边界、内容。

我也曾在纯粹骨科领域研究过一些东西。想法都是明确的，实验步骤是明确，结论是明确的，只是一种流程。或许找不到路，看不清，但是没有那一种黑暗感，迷茫感，孤独感。你知道你做的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代价是什么，结果是什么。但是，穴位的思考，从来没有给我这些让人踏实的东西。

因此，穴位的研究，就是与深渊的对视。两千多年被命名和讲述的穴位经络，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就像深渊一样，充满了未知。

勇敢的接受深渊的凝视，与深渊进行长久的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