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乐舞时代: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谁是流行歌曲之王?

2021年08月19日 14:32:43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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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回响,又见大唐。

俗话讲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就音乐舞蹈来说,曲子奏起来, 舞姿动起来,哪个强,哪个弱?谁有门道,谁只是热闹?懂的人一听一看, 也就明白了。

大唐贞元年间,长安城闹市区里就上演了这么一幕。

那年关中大旱,德宗皇帝急忙下诏在城南求雨。仪式上需要有人演奏,就得事先选出高手。按说皇宫内院什么高手没有?可那会儿已经是中唐了,不像玄宗在的时候,这方面人才一抓一大把。怎么办呢?德宗皇帝想,不如先搞个擂台赛,比比吧。

诏书颁布,街上可就热闹了,虽说为求雨,可也跟过节似的。东大街率先搭起一座彩楼,装点得花团锦簇,请本地琵琶演奏家康昆仑登台。这康昆仑号称琵琶大王,人气极旺,还没出场呢,各路粉丝早把周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曲时兴的《绿腰》弹过,众人如痴如醉,热烈欢呼!还比什么呀?胜出者非康昆仑莫属了!

可就在这么个工夫,西大街的彩楼上,也传来动静了。 众人定睛一瞧,原来是一位瘦瘦小小的女郎,怀抱着乐器走上去, 正在那拨弄调试。

“哥哥”“兄弟”这谁呀?没见过啊。

只听女郎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 :“我也想弹这个曲子,只不过, 换个调儿吧。”底下哄地一声全笑了,为什么?那《绿腰》可是康昆仑最拿手的,成名作兼代表作,挑这个,不是净等着出丑吗?

再看女郎,倒还镇定,调好了弦,手轻轻一挥,就进入状态了。 《绿腰》,又写作《六幺》,您还记得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一句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吗?说的就是这个。在当时,不光是有名的乐曲,也是有名的舞曲。节奏上,开始非常轻盈,非常慢,越到后来越快,也不光是快,还得有层次,还得美。

唐墓乐俑六件 琵琶。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谁也没想到,那个女郎,甭看她又瘦又小,可瘦小的身躯里居然藏着强大的爆发力和节奏感。开始谁也没拿她当个事儿,可听着听着,所有人都听进去了。随着她灵动的指法,乐音低回的地方,像莲花在细浪中摇曳 ;急切的地方,又像瑞雪在大风中飞扬。

等演奏结束,好家伙,偌大一个闹市区,居然安静得只剩下人的呼吸声,还都不是那种大气儿的呼吸,都屏着呢。

一片沉寂中,但见一个人噔噔噔跑上彩楼,扑通跪倒在女郎面前,大呼一声 :“请您收我为徒吧!”此人正是康昆仑。

女郎没作声,转入里间,不久更衣出来,所有人都傻了,原来,哪有什么女郎啊,竟是一位如女郎般眉清目秀的和尚。出家和尚扮个大姑娘,用一曲《绿腰》盖过了琵琶大王康昆仑,这件稀奇事,当天就传进宫里了。德宗皇帝也觉得不可思议,把这俩人儿都宣上殿来细细打问一番。敢情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西街上一个富户, 一直不满东街,觉得什么事儿都是你东街压我西街一头,这回好,奉旨打擂,动静大,我得利用这机会也压压你们。这人私底下知道庄严寺的善本和尚琵琶了得,可从来不显山不露水,藏着。就跑到寺里找方丈,施舍了一大笔钱,只提一个请求,你得帮我搬动善本师父出回山。就这么着,一鸣惊人,居然闹到皇上面前了。

这件事,记载在一部重要的中国音乐史料集《乐府杂录》里,编纂者段安节是唐朝宰相段文昌的孙子、大词人温庭筠的女婿,本身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所以事儿虽然奇,八成是真的。

这还没完,德宗皇帝知道了始末缘由,挺高兴,对善本说 :“既然康昆仑愿意跟你学,你也别藏着掖着啦,教教他,收他做个徒弟。”

善本和尚微微一笑 :“万岁,那就请他再奏一曲听听吧。” 欸,有门儿,康昆仑来了劲了,使出浑身解数,把打小就练熟了的一支曲子翻出来,连皇上都不住地点头。

可没想到善本和尚听完以后,叹了口气 :“可惜,当初学杂了,怎么还有点儿旁门左道的路数在。”“哎哟,您太厉害了,连这个都能听出来?”康昆仑佩服得五体投地,“没错,小时候刚学琵琶那会儿,教我的是我们家一邻居,跳大神儿的。后来长大了点儿,陆陆续续又跟过好些师父。”

“这就对了。”善本和尚重新撩衣服跪倒,回奏皇帝 :“请陛下令康昆仑十年不得再碰琵琶,把所学的全部忘掉,小僧才有把握教他。

德宗准奏!《乐府杂录》里给这事儿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10年后,康昆仑从头学起,尽得善本真传。

有唐一代,音乐歌舞大发展、大繁荣,是此前魏晋南北朝分裂时期所无法想象的。

那时候划江而治,南是南、北是北。虽然也有文化交流和民族融合,可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南方的,提到北方的金戈铁马,更多是惧怕; 北方的,提到南方的杏花春雨,也只能是遥想。北方之雄伟山川、广袤大漠, 南方人一辈子也没法踏足 ;南方之丝竹小调、曼舞轻歌,北方人一辈子 也无缘聆听。

到了唐朝,局面彻底变了。南北一统,江山稳固,社会安定,交通便利。 从唐诗里就可以看出来,文化人像安装了GPS定位的空降部队,一会儿出现在浙东的山水之间 ;一会儿站在了西域的烽火台上 ;一会儿踏上危乎高哉的蜀道 ;一会儿又突发奇想,来一趟仗剑去国、说走就走的远游。

东、西、南、北,世界的,就是中国的 ;歌、舞、诗、乐,融合的, 也是创新的。

唐墓乐俑六件 横笛。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唐太宗贞观十六年,即公元642年,皇帝把宴饮时经常演奏的宫廷音乐按照发源地的不同分为十大类,这就是后人常说的大唐“十部乐”。

光听这些名字,您就能感受到背后是怎样一番大国气象。这十部乐分别是清商乐、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康国乐、疏勒乐、安国乐、高丽乐、燕乐和高昌乐。

请注意,这时候,不同的音乐风格还能根据发源地,分得清清楚楚。

等再过个几十年,它们在大唐进一步融合所形成的新的音乐风格里,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那么清了。

《乐舞图》。来源/网络

《旧唐书·音乐志》里怎么讲?“陈梁旧乐,杂用吴楚之音;周齐旧乐, 多涉胡戎之伎。”南方的、北方的、中国的、外国的,兼收并蓄一勺烩了, 又该怎么分呢?

这个难题,被甩到了唐玄宗李隆基的面前。

历史上,以艺术修养著称的皇帝,三个人最拔尖——唐玄宗李隆基, 擅长音乐 ;南唐后主李煜,擅长诗词 ;宋徽宗赵佶,擅长书画。

李隆基给音乐分类的办法,相当巧妙,也相当偷懒。 他就分两大类 :“立部伎”和“坐部伎”。

坐在屋里演奏的,一律叫“坐部伎”;站在外面演奏的,一律叫“立部伎”。所谓“伎”,是指唐朝宫廷音乐机构——教坊、梨园、太常寺等集中的专业人才。

唐墓乐俑六件 笙。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这里边有个区别,“坐部伎”因为是室内演出,规模小,人也少,所以艺术上要求更高 ;“立部伎”因为是户外演出,排场大,人数多,所以以气势取胜。唐玄宗就立过一道规矩 :“坐部伎”水平最高、待遇最好 ; 有不称职的,那就麻烦您甭坐了,去外边“立部伎”里回回炉 ;要是还不行,连“立部伎”也待不住,被淘汰了,也给出路,去“雅乐”团吧,就是皇家举行祭祖大典的时候,负责伴奏的乐团。那位说不对吧?这不是糊弄祖宗吗?其实,所谓雅乐就是烘托个气氛,旋律简单,节奏平平,本来就不需要多少演奏技巧。

皇家是这样享受音乐的,再看民间,也毫不逊色。

唐墓乐俑六件 排箫。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您知道吗?当年唐诗都是能唱的,有些还被广为传唱、妇孺皆知,丝毫不亚于今天周杰伦的歌曲。

有个很出名的故事,叫“旗亭画壁”。“旗亭”就是酒楼,酒旗子迎风招展。

话说唐玄宗开元年间的一天,下着小雪,三位诗人 :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结伴去酒楼小酌。这三位您应该不陌生,都是赫赫有名的边塞诗人。

正喝着,忽然一位梨园班头带着十几位女弟子登楼,也来这里宴饮,三位诗人就回避到了里间。

不一会儿,乐声响起,都是当时的流行歌曲。王昌龄几个就悄悄约定,平素咱们在文坛上也人五人六的,可究竟谁高谁低一直分不出来。今儿也赶巧了,等会儿哪位的诗作被这些歌女弹唱得最多,咱们就服气他是老大!

一位歌女率先唱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甭问,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那王昌龄听了就很得意,伸手在墙上画了一道 :“我的。”

第二位歌女又唱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这首诗咱们不熟悉,是高适的一首悼亡之作,朋友不在了,自己看到遗物,泪洒衣襟。高适听了,点点头,也伸手在墙上画了一道:“我的。”

等第三位歌女开口,众人一听,又是王昌龄的绝句,哈哈,王昌龄边画边嘚瑟 :“我两首了。”

这时候王之涣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觉得自己成名已久,写的也不赖,咋这帮歌女这么不识货呢,就愤愤地说 :“你俩别得意,刚才唱的那几个,一看就是庸脂俗粉,阳春白雪之作哪里是她们驾驭得了的?” 伸手一指 :“那个,看到了吧,最漂亮那个,待会儿她要开口,唱的还不是我的,干脆,我以后也就甭写诗了。可要真是我的,那对不住,咱们算打个赌啊,您二位就这儿给我磕个头,拜我为师得了。”仨人一阵儿说笑。

过了会儿,果真轮到那位最漂亮的姑娘唱了。只见她轻启朱唇 :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嘿!”王之涣一拍大腿,“我的《凉州词》啊!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三位诗人哈哈大笑。

笑声传到屋外,众歌女莫名其妙,纷纷走过来问 :“列位大人,不知所笑何故啊?”当听说刚刚自己唱的,就是面前这三位的作品,赶紧施礼下拜 :“小女子俗眼不识神仙,祈望列位大人屈尊,与我们同饮吧。”

于是众人兴高采烈,欢宴了一天。

这个故事,是关于唐诗入乐的最生动的写照。

唐墓乐俑六件 竖箜篌。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不过据研究,唐诗入乐,最受人欢迎、最脍炙人口的,还不是这三位的作品,谁的呢?我一说您准保知道,王维的《渭城曲》,又叫《送元二使安西》,又叫《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别看它简单,情感很深沉,意境很清新,又带点儿忧郁气质,所以迅速流传开来,家喻户晓。

白居易有句诗:“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意思是说,朋友啊,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别推说酒量小,干了吧!要是不敞开喝,你听,《渭城曲》的第四声怎么唱的?白居易问完,自己在后边添了个注:“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跟白居易同时代,有位官员叫刘伯刍,是刑部侍郎。在他家巷子口,有一个卖饼的小店。每天早晨刘伯刍上班经过的时候,都能听见那里边的小老板“讴歌而当炉”,也就是一边卖饼,一边唱歌。您别说,唱得还真不错,其中就包括《渭城曲》。

这刘伯刍老听老听,听习惯了,看小店生计也不容易,就想帮帮他, 别哪天经营不下去,自己不是也没歌听了嘛?怎么帮呢?出一万块钱, 好比说这饼一块钱一个,我先订一万个,你慢慢做,慢慢还,好歹本钱先装进口袋里了。

可是打那以后,奇了怪了,小店里再也没有歌声了。刘伯刍把他叫过来,说你怎么不唱了呢?卖饼那位一脸委屈:“哎哟,大人,这哪儿怨我呀,自从您老赏了我这一万块钱,我是压力山大。一想,欠您一万张饼呢,怎么赶工才能还上?脑子里全这事儿,哪还有心思唱什么《渭城曲》啊!”

话说回来,声乐多姿多彩的背后,也有同样多姿多彩的器乐的支撑。这里边包括制作工艺的提高,也包括外来乐器的加入。

唐墓乐俑六件 拍板。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从唐代社会主流来说,因为受北朝文化影响,最喜欢的,首选胡乐,特别是动静大、节奏感强的乐器,比如唐玄宗为了练羯鼓——一种大月氏人发明的鼓——打断的鼓槌据说能装满几柜子。演奏的时候呢,他双手疾如雨点,却能够保持身姿不动,从背后看,简直看不出他是在打鼓。 这就到了极高的水平了。

有一年的早春二月,头天夜里刚下过小雨,早晨起来,空气特别清新,玄宗皇帝来了兴致,命高力士在御花园里给他支开鼓架子,咚咚咚就奏了一曲自己编的《春光好》。完事以后,身边人惊奇地发现,刚刚那柳树条、杏花枝上还光秃秃的呢,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冒出新芽来了。

九霄环佩琴。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与羯鼓那样热热闹闹的家伙事儿不同,古琴,又叫瑶琴,是中国本土的创造,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放在唐朝,多少有点儿吃亏。《唐国史补》里就记载过两位古琴家的感慨,说当时一场演出,三分之一是古筝,三分之二是琵琶,合着没我们什么事儿啊。不过在中国古琴发展史上,唐朝是古琴形制和样式的形成阶段,也涌现出成都雷氏家族那样的斫琴世家,连续三代,9位姓雷的,号称 “蜀中九雷”。这次“又见大唐”特展上展出的这张“九霄环佩琴”,就是他们的作品。而传为周昉所绘的《调琴啜茗图》上,我们也能看到当时贵族女性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古琴的场景。那上面的古琴,与今人常用的,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周昉《调琴啜茗图》。来源/《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插图

据说古琴最早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 :宫、商、角、徵、羽。后来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的时候,因为思念死去的儿子伯邑考,特别加了一根弦,人称“文弦”。等到武王伐纣,为鼓舞士气,又加了一根,是为“武弦”,从此固定下来,古琴的别名也便成了“文武七弦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大唐乐舞时代已然远去,但我相信,不论何时何地,如“文弦”般凝结着真挚之爱的旋律,以及如“武弦”般反抗强暴、憧憬光明的心曲,一定会在不同的乐器、歌喉与舞姿中活跃跳荡、万古长青!

《博物馆里的大唐之美》

作者:郑毅

东方出版社2021年5月

已获鹿柴文化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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