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哪能“摆桌头”
现在请客侪到饭店里去。老早不大上饭店的,一般侪是请到家里来。
过年请客最多。老规矩是一直要请到元宵节。
讲起来,请吃和吃请的规矩最多,区区千余字,实难穷尽。
一双筷子,就有诸多规矩:不可插饭如香炉,不可敲碗如乞讨等等。
还有,须等主人先动筷,主人未搛过的菜坚决不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所谓“够不着,站起来”是近三十年来传入的陋习。
海上人家是宁可“吃半边”的。再好的菜,没吃着并不坍台,吃相难看才真坍台。
我记忆最深刻的儿时用筷规矩则是:“时时放筷”。
搛一口,吃一口,放一放。
这边厢刚送进嘴里,那边厢立刻去搛别的菜,已是粗鲁之极。
入席也极闹猛。
该坐主席的坚决不肯坐,你推我搡,形同“打相打”。
篇幅有限,一概略过。
今只讲讲老底子上海人哪能“摆桌头”。
先冷菜,再热菜,貌似平常,实不平常。
冷菜不在多,而在精。
如白鸡白肚,先修成长方形,再切成条状。
若客多,叠两层三层,层层都是四四方方。
孔夫子曾经曰过:割不正不食。
如今店家那种拿鸡头鸭脚垫盆底的做法,当年若家里请客也如此炮制,会被认为你“不诚心”。
旁边切下来的歪七畸八的片块也一律不入盆,一如川人的“夫妻废片”。
只不过川人放麻辣腌,昆山人用奥灶露浸,本地人摆糟露做成“糟钵斗”,宁波人放盐烧作“逐落羹”,日后自家食用。
反正,碎不捞着,屑粒末煞,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上第一只热菜的时候,冷菜会被全部撤空。
即便有再熟的客人或长辈,特别欢喜某只冷盆,也决不会在桌面上并并弄弄,而是先撤至厨房,装小碟,再放在他面前。
冷菜如此精美,撤了确有遗憾。所以就有了这样自我解嘲的海派说头:
客人会说,“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
主人也会说,“没吃够,反而好,侬会想着伊,下趟再来吃呀。”
酒罢用饭,也颇有些讲究。
首先,除非辈分极高,一般不会有人说“先搭我盛饭。”
若大家的酒都已“门前清”,女主人一定会走到桌边来说:
“哦唷,倷老酒吤快就吃好啦,坐忒一歇,我去炒两只下饭的清爽小菜出来,快来兮嗰。”
这是一种礼仪,也是一份尊重,吃饭岂可只用剩菜呢。
如今,我在很多“高大上”的场合看到的是:
一大群局长处长土豪大腕都会说,“来,吃饭吃饭,这点剩菜阿拉大家分分,侬淘肉露,我淘鱼汤,吃吃清爽,覅浪费。”赛过哪里冲进来一群“讨饭家(音过)子”。
讲节约我不反对,“瘪三腔”我看不下去。
所谓下饭的清爽小菜,也有一定之规。
普通青菜就不行。
一般是塔棵菜、冬笋荠菜或冬笋雪里蕻,放不放肉丝听客人的。
与清爽小菜一道上来的是三鲜砂锅,有蛋饺,有肉圆,有细粉,有黄芽菜,下面捂一只小白蹄,上头摆几只油爆虾,考究的还有肚片熏鱼。
原来的热炒也悉数撤下。
这叫做,吃酒是吃酒的菜,吃饭是吃饭的菜。
至此,“摆桌头”尚未结束。
精彩的还没登场呢。
这个时候,女主人会再次走到桌边,颇带几分不确定地问:
“倷有啥人想吃吃我烧的水笋笃肉伐?”
当然一片欢呼声:“老早好拿出来了!”
“不来讪的,这是我昨日烧的呀,”一般情况下,隔夜菜不得上桌,而且,水笋烧肉其实也是红烧肉摆焐头的一种,也是摆不出样子,上不了台面的。客人相熟,又实在有人欢喜,主人也依然要先打一声招呼,再好端出来。“倷欢喜么,我去盛一碗出来热一热。”其实当然已经热好了。
啥叫啥“家常菜”?此之谓也。不能随随便便拿出来的。
啥叫啥“私房菜”?亦此之谓也。侬点则未必有,我有侬才吃得着。
最后还有一样,那就是上海人讲的“酱小菜”。
很多人吃饭是一定要用“酱小菜”来“煞煞嘴巴”的。
考究点,上六样,装在漆木食盒里,长方形的,分六只格子,深若寸余。今已难觅。也有分四只格子的。
里面有大酱瓜、小乳瓜、萝卜干、大头菜、玫瑰乳腐、甜荞头等。
这个传统几乎荡然无存了,现在的人们也许觉得酱菜是不上台面的吧。
酒足饭饱后,主人家还要送上漱口茶,送上绞好的热毛巾,这样,“摆桌头”才算面面俱到。
那茶漱了须吐出,千万别喝进去;那毛巾轻轻掖脸即可,千万别使劲擦前颈后脖的,动作幅度太大,亦属不雅。
“吃桌头”的不可不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