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田里生长的棒棒糖
春天里的第一堂课
那是2020年的第一堂课,冬天还没有走,希望田的春天就已经开始了生长。
职业教育二班的全部教学任务:一、用铲子铲土;二、用铲子翻土;三、用铲子碎土;四、将土装袋。
田园里四个十四五岁的学生,便是职教二班的全部学生。每个人手里分了一个铲子,还有数量不均的花盆来装土,而学生分配到的花盆数量取决于个人的智力情况,老师要在教学过程中及时调整自己的分配方案。
十四五岁的孩子,铲土根本不能算是一门课程,这是特殊学校的教材。大部分班级里的学生完成起来都比较容易,可是对于小宏来说,完成起来却是磕磕绊绊。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智力也不尽相同。小宏完成的比其他几个大朋友相对慢了一些,等到小宏把所有的土都装袋以后,小芸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出大拇指,嘴里鼓励地说道:“棒棒哒!”在小芸看来,这些孩子是最棒的,他们的认真和不断挑战自己的模样最值得点赞。
这份职业需要大爱
类似这样的教学任务还有很多,比如生活适应课“摆放餐具”、运动保健课“原地运球”,课程都是专门为“星星的孩子”等特殊儿童定制的,为了让他们以后能够很好的适应社会。
这些孩子就读于特殊教育学校。特教是专门对残疾儿童、少年实施义务教育的机构。
“你可以讲讲在特教的故事吗?”为了写好这个选题,我先采访了我的老婆,因为她有过短暂特殊教育学校的见习活动。
她告诉我说虽然都叫做特殊教育学校,可是招生的学生种类也不完全一样,有的是只招聋哑生的学校,有的是只招自闭症和智障儿童的学校。她之前去的就是聋哑学校,只能采用传纸条的方式来沟通,完成教学任务会比较困难,职业成就感会比较低。至于为什么职业成就感低,她举了一个例子:有的老师教一年级用了半个学期的时间,教孩子们学会了七个字,对,没错,七个字,并教会孩子们写自己的名字。
特教老师是一份需要“大爱”的职业,这是她对特教老师职业的最直观、最具有总结性的感受。
她的回忆里面,从事特教很危险,学姐手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突兀地长在白净细腻的手背上。像是华美长袍上的虱子。
据说,这个疤痕是被学生抓伤的。一次课间操结束后,本该按照教学计划,安排学生回教室上课,但也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校长突然加了一个讲话的环节。有个学生表示出明显的不愉快和焦虑情绪,到处乱跑。学姐就是在那次安抚他情绪的时候被抓伤的。有些自闭症的儿童会固执地要求保持日常活动程序不变,如上床睡觉的时间、所盖的被子都要保持不变,外出时要走相同的路线等。若这些活动被制止或行为模式被改变,就会出现焦虑反抗。
网上同样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经常会受到孩子们的攻击,自闭症的孩子都伴随有脾气暴躁,在你不经意间,可能就会受到孩子们的攻击,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但是对于老师而言,有时候却是有伤害性的。有的老师反映曾被一个孩子猛地打了一拳,疼痛难忍,马上被送去了医院。
这个经历让我想到了《海洋天堂》里面的一个片段:患了自闭症的大福,对马戏团工作的潘玲玲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从陌生人手中抢了道具球,想要送给玲玲,在争执的过程中受到了情绪惊吓,然后当父亲王心诚把球拿过去的时候,大福好像领地受到了侵犯的小猫,龇牙咧嘴的抱着父亲的肩膀咬了很久。
在看电影的时候,我总以为这个片段是虚构的,毕竟攻击亲爱的人在常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后来在翻阅相关资料的时候我才发现,对于“星星的孩子”来说,可能对日常中很小的改变或刺激产生会过度强烈的反应,例如听到音乐声会兴奋地尖叫等,也有人对某些气味、色彩、形状、质感等反应过于兴奋或恐惧。因此,更加深了我对自闭症儿童的恐惧和对特教老师的敬佩。
被伤害,还继续坚持爱着“来自星星的孩子”,除了父母,便是这群比星星还要耀眼的老师。
当我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她把小芸的联系方式拿给了我。小芸学姐学的是特教专业,从事特教工作已经四年了。
在采访小芸老师之前,我大概草拟了十来个问题,可是她的回答完全打乱了我的采访计划。
“小芸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做特教老师与普通的老师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同啊,都是按照教学计划开展教学。”
“那我听说您教的学生都是自闭症和智障儿童,想问一下教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
小芸老师很反感我这样的提问,她说,你不要把他们看做异类好吗?他们只是接受能力比较慢,和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特别。在我看来,她就像是儿时做游戏里面的老鹰,拼命的保护着身后的小鸡,她不允许别人用有色眼镜来看自己的学生。
“那会不会成就感比较低呢?”
小芸老师说,接收能力弱和成就感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有一次她教自闭症的小孩拍手,交了一周,始终学不会,有一次早上去教室看到那个小孩自己在拍手,当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觉得自己做的终于得到回应,这就是成就感。他们不用和别人去比较,自己有所进步便是棒棒哒。
“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照片,特教老师在组织上课的时候,有的学生会趴在桌子上,有的学生会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脑袋,有的学生会抬头45度,仰望教室外面的天空,有的学生会专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情,甚至有的学生会到处走动,影响课堂秩序,或者导致一堂课根本无法进行,我想问一下这样的问题经常出现吗?”这是我在网上看了很多上课照片发现的一个问题。
“你讲,他们会听的。他们和正常孩子一样,你和他们接触交流久了,他们会听你说的。当然,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维持课堂纪律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有的时候也会用别人看来比较凶的一种方法去要求,比如:小水上课走动离开位置,我会故意表现得很生气,用手插着腰,像包租婆一样,凶巴巴的对她讲:小水,过来坐好!这句话只是向他们传递一个信号:在上课这个情境中,她需要遵守的规则是坐好。为什么会用一种严厉的语气,因为孩子对一个事物的看法全部都是来自外界的反应,如果她离开座位,我还很温柔地说:小水,上课要坐好。她会认为这个事情是对的,因为老师的态度没有变。可是你经常性地去重复,他们会懂得走动是被禁止的,说话是不尊重老师的行为。
当然你要求他们注意力45分钟都维持在课堂上,确实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对于自闭症的孩子来说,他们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也许在孩子的世界里,有一个安静的海上孤岛,日出日落,所有的都按照最原始私密的方式存在着。他们的世界同样值得尊重。他们已经在自己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好,他们都是棒棒的。”
小芸在采访过程中,用的最多的词汇便是棒棒的,正常。
特殊教育总是很吸引别人的目光。其实特教的孩子也一样,他们不需要那么多目光,他们只是想好好成长,成长最棒。
采访的全程就在这样矛盾、抵触的情绪下进行着。当我询问特殊学校特殊在哪里,她会告诉我自己去查资料;当我想问她平时都和孩子上一些什么课程的时候,她会说网上也有。
也许在她看来,特教并不是一份特殊职业,就和一个小学幼儿园的老师一样。自然而然,我也就没办法问出准备很久的问题:“既然那么累,那么危险,你有没有后悔当一名特教老师。”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她热爱她的职业,并爱着这群孩子。
随着时光淡忘的疤痕
我想匆匆结束采访的时候,忽然瞥到小芸手背上的伤疤,想着这也许是采访的最后突破口“可以讲讲你手上的疤痕吗?”
小芸看了一眼手上的疤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淡淡地说:“这是我有一次和小朋友做游戏,不小心被刮伤的。”
淡淡的语气,好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也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可是我听小青说,你手上的疤痕是因为升旗的时候被学生抓伤的,做这一行应该很危险吧,家里人会不会不理解或者劝你转行。”
小芸叹了一口气,开始了她的讲述:“任何职业也是平等的,只是观众的眼睛给它设置了等级。要说危险,医生天天和病人打交道危险,司机开车也有危险。人们只是脑补太多,有的说我们是给孩子把屎把尿的保姆,气死我了,我真的想把他们大骂一顿。我们是老师,他们是我们的学生,就是这样简单。大部分时间这些孩子都是安静,乖巧的,甚至比不特殊的孩子还要单纯可爱,像是一个毛绒玩具想让人捏捏看。有时我在楼下停车,站在二楼三楼的小孩子们会大声喊“老师好”。即使有的学生在盯着天空中的云发呆,只要我的车快到学校,他们能够分辨出来,他们的目光能够让我感觉到爱。
我这个手上的疤痕是被小孩子抓伤的没有错,可是他们也没有错。给你打个比方,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突然想要去抱一只猫咪,被抓伤了一样,这只是他们的防护手段。
‘这种不知道感恩,随意伤害老师的学生,你为什么还要教呢?’这是老公对我说的原话。当初被抓伤以后,我的家人确实很担心,觉得一个女孩子,不该做这么危险的工作。
为了改变老公的看法,我有带他去学校看我上一堂课。那个抓伤手的小孩子手里攥了一只棒棒糖,我走到身边的时候,他把棒棒糖塞到我手里,憨憨地笑着。当场我就感动地哭了。
不止这样,我还将和自闭症父母的聊天记录给他看。那一朵朵玫瑰花、一句句‘老师,辛苦了’‘谢谢老师’都是绽放在聊天记录里的爱意。事后老公就再也没有劝过我改行,因为他知道,那群孩子是最普通的孩子。”
我知道手上的疤痕已经在小芸身上愈合。一点点的爱,在老师眼中,会是巨大的温暖。
希望田里的棒棒糖
阳光下,一颗吃了一半的棒棒糖,在希望的田野里闪烁着光。
在铲土课的最后,我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新衣的小女孩,嘴里叼着老师送的棒棒糖,用铲子铲土,用铲子翻土,用铲子碎土,将棒棒糖埋在土里。
然后跑到小芸老师的身边,头歪歪的,一边用手指着地里的棒棒糖,一边露出我见过最纯净最开心的笑容。
顺着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新年的阳光,和那颗充满希望的棒棒糖。我突然明白了小芸老师所说的,他们都是正常的,像棒棒糖一样棒棒的孩子。
我希望棒棒糖,可以在春天里,在希望田,在特教老师的教育下,自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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