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背影式”的父亲
中秋节那天晚上,我和朋友聊起了“父亲”。起因是那天晚上,父亲意外地主动给我打了电话,他在饭局上喝了点小酒,醉醺醺地问我:“你吃月饼了没有?吃了月饼要吃点柚子,月饼容易上火,柚子是凉的。”他因喝了酒而尾音有些沙哑,我忽然感到鼻尖有些酸胀。
父亲不常主动打电话给我,他只会在我和母亲的聊天间隙插几句话。常常只有喝过了酒才会主动打电话,吐露“真言”。
和父亲的相处永远是个矛盾而复杂的话题,大多数父亲寡言少语、不善言辞、有时甚至不擅沟通,也或者有浓烈的爱,但总掩藏在沉静之下,只在细微之处不经意地流露。
我和几个朋友聊了聊各自的“父亲”,原来在血脉亲情之下,有细碎的温情,也有更多数不清的恩怨纠葛。
在我20岁的时候,父亲像我六岁时那样,对我扬起巴掌。他抓起我的两条胳膊把我拖到客厅,巴掌声干脆而响亮,丝毫没有犹疑,红手印和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扎进我的后背、手臂和腿脚。我哭喊着挣脱,一把拉起行李箱破门而出,他脱下一只拖鞋朝我砸来,怒目圆瞪,嘴里一直在咒骂:“读了个大学连人都不会做了!”“不会做人就好去死了!”
那是我假期结束即将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起因是我没有写好一封感谢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回过家,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从小到大,在我心里父亲一直都是强硬、暴力的形象,他说的话不容置疑,他叫我的名字我必须马上回应。小时候我贪玩好动,家里来了客人就想急匆匆地跑出去,他就在我的房间门口写了一个“静”字,将我赶回房间去学习;还有一回,美术老师教我们刻橡皮章,我刻了一只小狗还未完成,于是我回到家用小刀一点点修缮,他看见我桌上有一撮碎橡皮,上前踹了我一脚,叫我把这些鬼玩意扔了。
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一次都没有,仿佛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有一次我考了一张“97”分的卷子,兴高采烈地回家拿给他看。结果第二天老师找我谈话,原来他在那张卷子上面写了一句话:“这次考试是不是开卷考?”
我的父亲好像从来就不懂得如何与我放松地交流,他对我的沟通一般是我每次回家,吃完晚饭他把我叫到客厅里,要求我放下手机,然后开始对我讲“人生道理”或者教训我刚才做错了事情:“我告诉你,人生有‘三皮’,给脸皮,拍马屁,吹牛皮……”我们面对着面,我面无表情,随声附和,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我们极少发生激烈地争吵、交锋,在他面前我习惯沉默,也几乎不主动打电话回家,我想象不到我该怎么和他谈心。沉默代表了我所有抗拒、反对、织起我们之间的边界。记得我们之间最激烈的争吵是有一次我不知犯了什么事情,他又像往常一样批评我,骂得越来越凶,我终于忍不住了,向他哭诉他对我造成的伤害,他听后愣住了,我以为他真的读懂了我的心声,没想到刹那的沉默后他厉声说:“你以为人生是这么容易的吗,成长的路上是没有掌声的!”
的确,我的成长路上是没有掌声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对他流露的一点点温情都显得格外激动。在我脑海中一直刻着这样的画面:我每次离家回学校的时候,他亲自送我到火车站,然后看着我拉着行李上车,透过玻璃他看着我找好座位,看着火车慢慢开动,看着我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的表情依然严肃冷峻,可我却觉得心里涌出温暖,我想起他常常讲的他年轻的抱负,我想起他带我到楼下吃面,我想起他教我下厨。
如果要说纠葛,父女之间天生存在纠葛吧。
云章:在我心中,我的父亲是hero
我是留守儿童,我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活在奶奶的絮叨和我模糊的记忆里。
奶奶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懂事的人,他初三毕业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恰巧家里刚办了丧事,家里很拮据,奶奶只好东拼西凑了几块钱让他去交学费,他拿着钱犹豫了几天,最后原原本本还给了奶奶,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学木匠活,从此再没进过校园。奶奶说父亲很顾家,父亲在外面打工钱赚得不多,但每次寄回家的钱总不会少。小时候,每到过年我都很落寞,因为父亲开了小商店,过年是最忙的时候。
为了多赚钱,他春节守在店里,让我母亲回家过年,然后等到清明的时候他再回来。母亲喜欢给我们买新衣服,而父亲总是带一堆好吃的,相比之下小时候的我更盼着父亲回来。他会和我们几兄妹一起下象棋、玩游戏,他回来的那几天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
那个模糊的印象第一次逐渐变得清晰,是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我和弟弟一起到县城初中上学,父亲怕我们还小不能照顾自己,把店铺转让了,然后回到老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陪了我们大半年。我们一直跟着奶奶一起生活,饮食起居都很粗放,被子要怎么折才好看,衣服要如何晾不会起皱褶,炒菜油要怎么倒才不会溅一身,这些全都靠父亲从头教起。我第一次炒菜,父亲在一旁看着,起锅、倒油、翻炒、放盐,他看着我做每一个步骤,表情平静一句话都没说,到吃饭时我一尝才发现,这个盐放多了,那个盐放少了,又有一个一半糊了一半没熟。可是父亲夹起来就吃,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难吃的话。
那时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父亲参加一次我的家长会。这个愿望在初二的时候实现了,这也是我唯一一次有家长参加的家长会,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落泪。父亲刚从学校回到家,他手里拿着一张粉色的小卡片,那是前几天老师让我们全班同学写给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我在上面写了几句感谢爸爸的话,现在记不清了。我们俩相视而坐,他语无伦次地对我说了好多话:“谢谢你,你的这些话我看了,我很感动……”说着说着,他无意识地将卡片紧紧贴在胸口,我看见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这样的举动把我弄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就静静听他说。
如果有人问我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说:“He is my hero。”
西楼:“你以后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回家了”
在工作后的无数个疲惫的夜晚,我每每想起家里吃饭的场景,总想起父亲那次在饭桌上对我说的话:“你以后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回家了”。
父亲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在我看来,他对家庭的投入远远不够,没有承担起父亲的责任。那次他和母亲吵架过后,我鼓足了勇气,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控诉”他,指责他不懂得体谅我妈妈,以及对家庭贡献不够。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回复,但他没有回我,第二天吃过晚饭以后,他突然对我说:“你以后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回家了”。我愣住了,眼泪瞬间涌出来,我心里对他郑重地道了一声:好,我永远都不回来了。
我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不过现在就算我想回去也回不去,我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综合服务公司,做品牌和内容运营,社畜到中秋节那天也要加班。我已经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了,一般是我妈主动打给我,唯独有一次是我父亲打来的,一开口说话就是一副将醉未醉的样子,问些有的没的琐事,我就嗯嗯啊啊地应付他几句。其实我能感觉到最近这几年父母对我的挂念更多,期待也更多,但我就是不想回应他们。有时我自己也在想我这样做是不是挺冷漠的,但是我觉得我暂时没有能力去处理这些问题了。
我想我们对待彼此的状态,就是礼貌地保持距离吧。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默契的话,那就是那些伤痕,那些旧疤,那些曲折不清的纠缠,一直还在我们的心里,但我们都懒得碰它,于是假装它不存在。
我反而觉得我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他,固执、自我,决定了的事情就头也不回地去做。我印象里父亲出差过一年,我和母亲送他到楼下,他一个人背着包直直地往前走,连回头说一句再见都没有。现在我也是一样,匆匆回家,又匆匆地走,不喜欢太过复杂的情感,不喜欢辩解,也没有耐心听人解释。这是最矛盾的一点,我讨厌他,甚至恨他,我因他的自我和顽固而受到伤害,然而我终究还是像他。
和朋友聊完天以后,我长久地思索,究竟什么叫“纠葛”,是依恋还是怨恨,是掌控还是疏远,是后盾还是羁绊?比起母爱的确凿无疑,父亲在情感上似乎离我们更加遥远,也许所有的机密在于无法改变的纽带,此生它将“我”和父亲联结在一起,我们必须面对,必须感受,并试着赠予。
比起母爱的确凿无疑,父亲在情感上似乎离我们更加遥远,也许所有的机密在于无法改变的纽带,此生它将“我”和父亲联结在一起,我们必须面对,必须感受,并试着理解或和解。